2021年12月16日星期四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十五)


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十五)古格王宫遗址壁画上的宣舞。
 (图片来自网络)

18、什么是“宣”?

 


必须要说明一下什么是“宣”。据研究西藏歌舞艺术的藏人学者丹增次仁的著作《西藏民间歌舞概说》[1]介绍:“‘宣’是象雄语,歌舞之意。宣是藏族一种古老的女子歌舞,有着独特而华贵的服饰,优美而动听的歌声,典雅而稳健的舞步,多在民间或宗教庆典场合表演。平时不能轻易欣赏到……,宣主要流传在阿里地区的札达、普兰、日土、噶尔县。”应该修正末句:宣主要流传在传统地理意义上的上阿里三围地区,即今日喜马拉雅山麓的边界两边。

据记载,宣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在象雄王室迎请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且的时候,在古格王朝拥有上千僧侣的托林寺举行盛大法会的时候,在拉喇嘛绛曲沃派遣三百个白衣骑手迎请阿底峡尊者抵达上阿里三围的时候,在大译师仁钦桑波建成科迦寺并演示金刚法舞的典礼上,“人们跳了宣”。类似的场景以绘画和文字,记录在古格王宫遗址的红庙大殿和托林寺红庙大殿残缺不全的墙壁上,迄今仍可辨析,显然是一种宫廷礼仪乐舞。

又据研究西藏音乐的藏人学者更堆培杰的著作《西藏音乐史》[2]介绍,宣的产生与苯教有关。当辛饶米沃且执掌雍仲苯教时,在频繁举行的苯教祭礼以及庆典场面中,载歌载舞,鼓号齐鸣成为必不可少的主要欢庆形式。苯教经典《不朽之言》中写:“在辛饶米沃且至尊前,有的人在跳宣舞,有的人在跳卓舞,有的人在跳嘎尔舞,有的人在唱歌。”这里插句话:作为读者,很喜欢这样的叙事方式,有一种特别的诗意。

《西藏音乐史》中有一首名为《吉祥的王尊请上天》的十三类宣舞歌曲[3]

 

“说上十三层是天界吗?是天界!

问天界的天女喜欢什么呢?喜欢什么?

天女喜欢鼓舞吗?

天女欢喜了鼓舞啊!

 

说中间十三层是凶暴界吗?是凶暴界!

问凶暴界的父母喜欢什么?喜欢什么?

凶暴界的父母喜欢鼓舞吗?

凶暴界的父母欢喜了鼓舞啊!

 

说下十三层是鲁神界吗?是鲁神界!

问鲁神界的母神喜欢什么?喜欢什么?

金色的鲁神喜欢鼓舞吗?

金色的鲁神欢喜了鼓舞啊!”

 

从歌词中,可见苯教的上中下世界观。从舞姿上,围成圆圈或半圆圈的舞者是沿逆时针方向移动,这正是苯教传统。因为苯教的礼敬方式之一即是逆时针方向,与佛教的顺时针方向不同。苯教歌词的美丽是我们今人无法想象的。南喀诺布仁波切在《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仲”、“德乌”和“苯”》[4]一书中介绍了多首经文或卦辞,细细读来,回味无穷。虽然这本著作最初是用藏文写成,之后译成意大利文,再译成英文,而我读到的是从英文译成的中文,但仍能感受到深邃的奥义和美妙的韵味。比如,其中一首长歌的这几句:

 

“……布谷鸟在上方鼓翅悬停,

鲁神的黄鸟也鼓翅悬停,

柳树在中间随风摇摆,

鲁神的黄柳也随风摇摆,

鲁神的黄腹鹿也在漫步,

周边有布谷鸟和随风摇摆的柳树,

我们把黄腹鹿作为礼物敬献给鲁神之主,。

嗦!嗦!

有了敬献给鲁神的替身俑,

愿能开释救赎……”

 

研究者们都强调:真正的宣有时间和地点的规矩,不能随意表演;真正的宣有严格规定的舞姿,强调的是缓缓地移动,即“膝部的屈伸,腿的抬落,上身的前后摆动”,“动作比之歌词少、简单,但其韵味较难掌握”;并且,在为尊者高僧和高阶贵族表演时,舞者双手忌在身前相互交握,而须置于身后,以示礼敬。总之宣的功能,主要是以歌舞来敬供佛法僧三宝,喜悦各方神灵,表达的是虔诚、祈福和吉祥,而具有神圣的礼仪性,并非相互手牵手的民间歌舞那种以娱乐为目的。

Limi藏人的宣舞延续古老传统。(Limi藏人提供)
Limi藏人的宣舞延续古老传统。(Limi藏人提供)

据相关记载,宣舞有十三种,宣歌有二十五首,传统上为氏系传承,有的艺人还身带胎记。许多年前,普兰宗细德村村长的女儿仁钦玛正是宣的传人,嫁与Limi地区大家族的男子,带来了宣歌二十五首。而那个家族,正是我在冈仁波齐前遇到的行脚僧达琼喇嘛的家族。到如今,十三种宣舞与二十五首宣歌基本上都延续下来了。Limi地区的歌舞种类多,如宣、果谐、拉姆、噶尔、羌姆等,因为地处偏僻,与世隔绝,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都是原生态,从未有过中断,代代相传。

Limi青年仁钦啦给我传来两首宣歌的歌词,除了前面那首与科迦寺银身三怙主相关的,还有一首译成中文如下:

 

“在雪山的左边,

僧宝手持莲花。

对所有的游牧众生,

祈愿菩萨护佑。

对所有的六道众生,

感恩悲悯垂视。”

 

就歌词内容来看,已有了对佛教的崇信,这是因为阿里三围地区乃藏传佛教进入后弘期的主要之地。正如图齐所说:“西藏西部对公元1000年左右的佛教复兴,起着重要的作用”。图齐还如此热烈地赞美大译师仁钦桑波时代:“这是西藏西部无比辉煌的时期,如今穿越斯比蒂或古格干涸的山谷或荒原时,或许无人能够想象公元1000年左右,在这些零星分散的寺院或遗世独立的禅房中曾凝聚过如此炽烈的生命,曾成就过对藏人文化影响如此深远的功业。这是一个非凡的时代,印度的高僧大德并非不屑于救度其藏人昆弟,后者满怀虔信和热忱,沿着家乡陡峭的山脉而下,毫不犹豫地面对喜马拉雅山口的艰难险阻,无悔于炎热潮湿的印度平原所招致的种种苦难,成为文明的信使,佛法的弘传者。”

西藏历史上另一位伟大的译师廓诺·迅鲁伯著述的《青史》也写:“佛法在阿里的出现早于卫藏。……后弘期藏地密法的弘扬,比前弘期更为兴盛,这多半也是大译师的恩德。”自然这也意味着信众的广大,以及信仰在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的深厚积淀。

 

注释:

 

[1]《西藏民间歌舞概说》,丹增次仁著,民族出版社,2014年。

[2]《西藏音乐史》,更堆培杰编著,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

[3]中文版对这首宣歌的翻译有遗漏也有错误,为此对照藏文版的这首宣歌重新做了翻译。在此特别感谢直贡绛衮澈赞法王在我的恭请下做了完美的中文翻译。另外最后一段中文译成“龙界”,我改成“鲁界”,是因为汉语的“龙”与藏语的“鲁”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特质。

[4] 《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仲”、“德乌”和“苯”》,曲杰·南喀诺布著,向红、才让太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


(原文发表于唯色RFA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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