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没想到要见仁青是不容易的。这是我在跨上了马鞍上各种物资堆得高高的枣红马之后,才明白的现实。这些物资包括我的背包(里面有睡袋、录音机和磁带、胶卷以及化妆品、卫生用品等)、裹在类似骑兵褡裢里的被子和大衣(这是他俩下乡的行李)。而他俩的马上还驮着我们的食物和锅碗、炊具之类。需要声明,食物都是我们自己买的,不是用公款买的。其实阿巴本的那个宗教局纯属清水衙门,只能抓到白骑马的美差,蹭吃蹭喝就别想了,像风干肉这些都是从自家厨房取来的。
那么,一个骑手的形象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在你自己也骑在马上时,才会考虑到。随之浮现眼前的是过去那些骑手的形象: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相适宜,当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发生了变化,只能是留存在过去的那些黑白照片上的影像,虽然生动却无法重现。我胆战心惊地跨上马背就开始怀念起他们,在怀念的时候努力地模仿着,却很笨拙。比如,我就无法模仿泽仁这个一骑上了马就变得光彩夺目的骑手。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喜欢低声地笑,性格随和得很,并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汉字。听说他是康南一带最著名的一位土司(其实这是汉人的说法,藏人称其为王)的遗腹子,依人到中年的年纪来看,他应该并没有享受过土司家的一天好日子,因为土司全家在他一生下来就被革命了。关于这翻天覆地的往事,我很想问他,但又觉得这可能会触痛隐秘,让他难过,所以我只是对他潇洒而自在的骑姿赞不绝口。阿巴本的骑姿就逊色多了,居然会因颠簸得难受,时不时地匍匐在马背上像个懒鬼,这也太欺负默默前行的马儿啦。“上坡不骑马不是马,下坡不牵马不是人”,以及必须从右边跨上马背,左手执缰绳,右手握鞭,身体不能挺直,屁股随时左右摇晃等等。鉴于我的热烈赞美,泽仁高兴地传授了轻松骑马的诀窍。
一路上的风景美不胜收,难以描述。当我们骑马穿过一片丰茂的树林,他俩留下我和乡里派来的马夫扎西,说声“去捡几个松茸”就遁入树林中不见了。扎西牵着三匹马去吃草了。我躺在五颜六色的花朵和错落有致的青草形成的天然地毯上,止不住地想要用歌声赞美这美丽的大自然。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歌唱过,我太想唱了,可就是没有一首歌能够嘹亮地或婉转地冲出我的喉咙,而我发出的声音简直与这美景不相配。看看,我显然不是一个纯粹的藏人了。但扎西就不同,他想唱就唱,开口就唱,一唱就让我怎么听也听不够。
去捡松茸的两人很快就回来了,果然就捡了几朵,算得上是优质的那种。他俩并不贪心,适可而止,够吃就好,天生与这个世界同生共存的民族性,又有一种顺其自然的魅力:骑马走着走着,遇上松茸适宜的水土,就下马走入林中随手采几朵,这让我颇为感动,觉得这才是对待松茸的正确态度。
路遇几处石块垒砌的低矮洞穴,周围长满杂草。两个康巴男子又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从一个洞穴中刨出七八块森森白骨。泽仁就从各种形状的白骨中选出一根长的,笑眯眯地,放在嘴边当做法号装模作样地吹了一阵。我有点惊惧,他俩反倒说魂已飞,魄已散,骨头就是烧火棍。阿巴本还像称职的导游向我介绍道:当年“赵屠夫”赵尔丰大兵入侵,遇到藏人顽强抵御,清兵也死了不少,这些骨头就是他们的;又指着附近的乱石堆说,这里以前有他一个营的兵力安营扎寨。后来我翻书得知,那是1905年至1910年,赵尔丰以“改土归流”的名义血洗康区,“拆毁庙堂,掘平城墙,寺内铜佛,亦抬出交收支局铸成铜元,充作军饷。……经书抛弃厕内,护佛绫罗彩衣均被军人缠足。惨杀无辜,不知凡几。以致四方逃窜者,流离颠沛、无家可归。”赵尔丰还更改了许多地名,把巴塘改为巴安,理塘改为理化,德格改为德化,达折多改成了康定。而雅江这个名字是1914年改的,原本这里的藏名叫亚曲喀,是河口的意思,跟雅砻江有关。
经过不远处的一个凹形山谷时,我再次听说了丹增德勒仁波切(第一次是在雅江城里的小商店,见到店主供在柜台上的一帧照片,戴着眼镜的中年僧人形象远看酷似尊者达赖喇嘛,当然近看不是。店主就用非常尊敬的语言做了介绍,使我生起了渴望拜见的愿望)。两个同伴指着那陡然变得不一样的山谷说,那就是大喇嘛阿安扎西(丹增德勒仁波切的另一个在信众中传扬的名字)通宵修法之处。看上去,照射在那山谷的光线呈现出明暗对比格外强烈的特点,树林与植物也好似比别处更加茂盛。据说那个山谷的深处有极好的牧场,但牧人们都不敢去那里放牧,因为多次发生过人畜离奇死亡的悲剧。于是就请来了丹增德勒仁波切,而他竟独自走入山谷中,只带了金刚铃杵及法鼓等简单的法器。牧人们在山谷外不安地等待到天明,当大喇嘛毫无倦色地安然返回,一一道出多年来各种暴死却因未得超度而变成厉鬼的男女名字,并告知在履行了布施与收伏的密法后,如今已得超度不会再来纠缠人间,那些死者的亲属都痛哭不止,感激不已。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后来在见到丹增德勒仁波切时忍不住冒昧地问道:“那些厉鬼是什么样的啊?”“就像人一样,”仁波切平淡地说:“只是就像我们看电视上的人,隔着不同的空间罢了。”“但他们能感受到您的存在?”我难以置信。“是啊,我必须帮助他们,可怜啊。”至今我仍记得仁波切一下子泪水盈眶。
据说其中一个厉鬼是个女的,死于文革期间的武斗。我就问阿巴本他俩,“连这么遥远的牧区也发生过武斗?”他俩连声说,有哦有哦,红卫兵到处都去,所以58年躲过厄运的庙子到了文革就躲不过了,都遭拆了。可能是看我的表情变得比较沉重,他俩马上又给我讲了一个民间笑话,倒是让我大笑了。这个笑话是说,文革中期开大会批判林彪,一再强调坚决不允许林彪反党集团复辟。什么是“复辟”?牧人们听不懂。就有懂几句汉语的牧人“冒皮皮”(四川话,意思是吹牛说大话):“复辟”嘛,就是狐皮。狐皮?狐狸皮?不能给林彪狐狸皮?牧民们好似恍然大悟,纷纷表态,既然毛主席都不给林彪狐皮,那我们也绝对不给。
扎西不唱歌的时候,我就听随身听,是一个播放磁带的小机器。我把两只被马镫夹疼的脚抽出来,悬在马肚子边上,一晃一晃的,很惬意。我故意落在最后。我不想说话,就想这么骑着马,这么倾听着耳朵里的慢悠悠的诵经声(是一位闭关多年的老喇嘛在念诵观世音菩萨的心咒),这么东张西望无处不美的风景。可马突然惊了,高高地扬起前蹄,我低头一看,一条细长、柔软的蛇倏忽而逝。来不及细看,我已被摔下马,头正巧撞在一块石头上。骑在前面的同伴们被我的尖叫扭转了马头,急急地驰来,而我的耳朵里依然还是慢悠悠的诵经声在回响,倒在地上的我摸着摔疼的头毫不害羞地哭了……打住。打住。我不能只顾说自己而把仁青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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