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7日,藏年新年初二下午,拉萨大昭寺——尊者达赖喇嘛誉为“全藏最崇高的佛殿”——突发火灾,当晚扑灭。然而至今仍不知那火是怎么起的,那火造成的毁损究竟怎样,至今当局并没有给出一个公开的、完整的、如实的交代。 |
大昭寺火劫一周年记:那烧了主殿和金顶的大火啊……(第一天)
唯色
“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去年2月17日发生在拉萨大昭寺的那场火劫,已经一年了。然而公众对此又知道多少?火劫的原因,火劫的过程,火劫的结束,以及火劫所造成的损失,尤其是,作为当局而言对火劫的处理,迄今公众知道多少?这并不是某一户普通人家所遭遇的火劫,或某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所所遭遇的火劫,而是大昭寺,其地位无论在宗教意义上,还是在文化意义上,还是在历史意义上,等等,都毋庸我多说,而公众(包括佛教信众)应该有理由知道那场火劫的详情,应该有知情权。
去年我从北京回到拉萨住了六个月,时间是4月至10月,作为对大昭寺深怀特殊感情的我,多次去朝拜过,也多次努力地了解过,而我在火劫的现场所目睹的是,一切已经迅速地恢复原样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正如我在诗里所写的(实际上我写了好几首与此相关的诗):“……仿佛并没有燃烧过,/仿佛岁月从来静好,/然而日夜住在那里的人目光躲闪,/虽然言语凿凿,却过于完美,/反倒十分可疑。结果是,人所共睹的/那烧红了夜空的火焰,/是集体失忆的幻觉。//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罗生门的故事。”
为了纪念那场火劫,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及人们有意无意地忘记那场火劫,我要将当时我用了十八天写的长篇文章,在此连载。
第一天:2018年2月17日,藏历新年初二,星期六
“阿佳,大昭寺起火了!好难受!”
这是一条微信,2018年2月17日下午8:10分,一个去过图伯特多次的年轻汉人发给我的。几天前他去拉萨过藏历新年,此时正在大昭寺广场前的宇拓路口。他也叫我阿佳,姐姐的意思。
我看见这条微信时,已是8点26分。难以言述那种如雷轰顶的震惊。急切追问,听见他哭着说“是的,火烧得很大”,说很多人都聚集观望,念经痛哭。还看见一个仅9秒的视频,由远及近,看见大昭寺金顶群中最主要的金顶,觉康上方的金顶,正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一个男子的藏语惊呼:“火已经烧到了觉沃(释迦牟尼佛像)!怎么办啊!诸佛啊!”一个女子的哭声。
赶紧打开几个社交网络。已有多个视频传出。从远处,近处;从前面,后面;从左边,右边。无论怎么看,都能看出火势是在觉康的金顶这里。即便我远在北京,不在现场,也能一眼认出。我估计着火点是觉康金顶,但在未被确认前,不敢相信是真。
心都碎了。泪水止不住地流。祖拉康对于我不只是一座寺院,觉康对于我不只是一座佛殿,而是具有家的归属意义,有着家的亲密感觉。我生命中许多重要的时光与大昭寺相关。24岁第一次走入觉康,将额头触碰到盘坐着的觉沃佛像时就有了回家的感觉。有一段时间,每周三或每周五都去觉康供灯。以及连续多年的藏历新年前夕都在寺院度过。祖拉康给予我的,既有愈发深入的认同感,更有提升精神的信仰感,似乎与灵魂相关的一切都始于这里。
由于时差,拉萨比北京晚一个半小时。正值冬季,北京天黑时间是6点半,拉萨天黑时间为8点。从传出的几个视频都可以看出天色已黑,觉康金顶火焰漫卷,有高压水枪从一段距离处(大概在帕廓南街)喷出一条水柱,凌空遥遥落下。火焰,浓烟,水柱。视频显示的时间是:2月17日下午8:38。
我在推特等社交网站上写道:“从八点获悉消息,看见多个视频,一直揪心不已,心痛不已。大昭寺的主体建筑始于公元七世纪,文革中毁了壁画和佛像,但建筑还在的。祈愿火灾不严重,老建筑勿被毁损太多。”
社交网站上火灾视频、照片、消息继续纷传。蹊跷的是夹杂着这条:“最新消息
有关大昭寺着火此类视频 切记不要转发 西藏公安厅正在全面严查!看到的帮忙转发一下。” 有“好心人”出现,用中文和藏文劝人立刻删除火灾讯息。这是劝,还是令?但看来有效,就像海潮在慢慢退去。
接着获悉,在大昭寺周围的帕廓一带,手机讯号大概有两三小时的停顿,但应该只是小面积,而非整个拉萨。
“辟谣队”也出现了。说是僧舍失火了。说是厨房失火了。说是附近小商店失火了。说是附近小庙宇失火了。这完全是洗地之说啊。大昭寺及周围,除了属于尊者的日光殿,哪个僧舍会有金顶?哪个小庙会有金顶?而厨房、商店怎么可能有金顶?这是起码的宗教常识。金顶即镏金屋顶,惟有最神圣、最重要的佛殿上方和尊者宫殿的上方才会加筑。而大昭寺的金顶分布于东面的释迦牟尼殿、南面的四尊弥勒殿、西面的松赞干布法王殿、北面的千手千眼观音殿以及尊者下榻的日光殿之上。也即是说,前四个金顶都位在圣殿建筑群最古老的佛殿之上。据记载,三百多年前,五世达赖喇嘛扩建大昭寺,在土木结构的四座佛殿的屋顶,钉上镏金铜板,金顶群从此成为大昭寺的标志。
我于10点19分看到官媒以“拉萨大昭寺着火 起火原因及文物损坏程度尚不明确”为题的报道,寥寥数句,最关键的是“目前消防正在用高压水枪进行灭火”、“火视较大金顶或受损”。很遗憾我忘了截图,只是当即转发至微信圈,过了一会再打开看,却惊奇地发现报道有大幅修改。这两句话都被删除。整个报道改成了更简短的一句话:“2018年2月17日,18时40分,拉萨大昭寺局部发生火灾,火灾已迅速扑灭,无人员伤亡周围一切秩序正常,区党委书记吴英杰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指挥。”
这实在是太奇特了。有点像在变魔术。以至于我对修改后的报道所注明的出处与时间,即“2018-02-17 21:32 西藏日报”也存疑。好在其他网络早已转载,有那被删除的两句话为证。
著有《Lhasa:Streets with Memories》一书的藏学家Robert
Barnett在推特上转发了我最先看到的那个着火视频,他的这句推文“Devastating news from
Lhasa of the Jokhang temple on fire”至今已有10.4万次的观看数。
纽约时报驻京记者Chris Buckley(中文名字储百亮)在迅速报道这场火灾前问我:“对藏人来讲,尤其是拉萨人,大昭寺有多重要?”我回答:“大昭寺正如达赖喇嘛所说,是全藏最神圣的寺院。对于所有藏人来说,大昭寺是圣地中的圣地。可以说,大昭寺的历史即拉萨的历史。因为佛陀塑像(佛陀8岁等身像)而有了大昭寺,因为大昭寺而有了拉萨,故对于藏人来说,拉萨就是大昭寺。藏人世世代代磕着长头去拉萨,就是为了朝拜大昭寺,朝拜释迦牟尼佛像(佛陀12岁等身像)。”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