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有关新疆的种种消息,想起2003年秋天走过的那些地方:吐鲁番、于田、和田、墨玉、叶城、莎车、英吉沙、喀什、巴楚、拜城、库车、若羌……翻出那一路拍的照片,最难忘的是在喀什老城里遇到的那些美丽孩子,如今他们已长成青年,是否平安?而我去过的老城又是否安在呢?图为我当时拍摄的孩子们。 |
一个藏人那年看见的新疆(片断-2)
•唯 色•
3、充满大蒜味儿的旅行
我们所搭乘的越野车是阿克的。他是王力雄早在1980年代漂流黄河时就结识的朋友。当时他是黄河上的水手,在黄河水文站工作,在青海果洛一带的藏区呆了不少个年头,如今回到宁夏老家,挣了钱,当了老板。也许是早年的经历养成了喜欢闯荡的习性,他不安于室,喜欢与王力雄一起行走蛮荒之地。
这次我和王力雄是在宁夏与阿克夫妇会合,然后走内蒙的阿拉善旗和额济纳旗,甘肃的酒泉嘉峪关和敦煌莫高窟,再向西拐进新疆的。我们的路线是不去北疆,只去南疆。因为王力雄认为南疆是新疆的灵魂。对于去过新疆六次的王力雄,南疆更有研究的价值。对于更愿意看一看新疆味儿比较纯正的我,南疆的魅力当然更大。
阿克夫妇是回族。谁都知道回族的宗教是伊斯兰教。我以为这一点或许有助于我了解有着广泛的伊斯兰信仰基础的新疆。无论如何,这两个地方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着相同的禁忌,我已经做好了一路上只进清真饭馆只吃清真饮食的准备。应该说这不成问题,藏人中也有不少不爱吃猪肉的。对牛羊肉的偏爱似乎是所有游牧民族的特点。
但不吃猪肉并不表明我们之间心意相通。很快我就发现,阿克有着身份混杂的特点。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彼此民族不同、宗教不同就是产生矛盾或者分歧的原因。问题不在这。每个人都会有多种身份,许多人都会面临身份如何定位的难题。我的一位多年前离开西藏去了印度后来又去了美国的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身份是可以多元性的。你是一个康巴,同时你是一个西藏人和生活在今天中国社会里的中国公民。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这些表现不同方面的你的不同身份是互不矛盾的,是可以和谐地共存的。”
大概这就是症结所在。很久以来,我不认为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不同的身份是可以和谐共存的,恰恰相反,却是分裂的,无法协调的,折磨人心的,其原因就在于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之中。这是再真实不过也不必赘述的现状。
因为这样的现状,我总是相信或者说期望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们彼此理解,彼此同情,彼此声援,但遗憾的是,阿克好像并不能够做到。而他之所以不能做到,并非有意为之。其实阿克是一个好人,尤其对朋友重情义,很大方。这一路上,他又出车,又出油,还经常争着请吃饭、买门票等等,他实在是太好啦。我的意思是说,对于阿克而言,他并不认为他所生活的环境是不正常的,困扰我的现状对他并不存在,因此他的那些不同的身份反而是可以和谐共存的。举例来说,他的口头禅是“俺们国家”,他是由衷地这么认为的,以致王力雄感叹,阿克比我这个汉人还热爱这个国家。
他一口一个“俺们国家”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特好争论,而且特别愿意在很多敏感问题上纠缠不休,比如他说,俺们国家应该给西藏和新疆移民一百万,一千万,这样就不会再有民族问题了。比如他说,我去五台山旅游,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走一步磕一个头,我就想她怎么这么迷信啊,太可惜了。比如他说,这美国王八蛋,无赖,凭什么侵略伊拉克?还有朝鲜,又没招谁惹谁,干嘛要威胁人家?我很快就被气昏了。我生气的程度甚至不能再接受大蒜味儿了。要知道,阿克和他的妻子每餐必吃大蒜,而我是不能吃的,我一吃就会肚子疼,这是我不可克服的生理现象。但是王力雄要吃的话我一般是不反对的。王力雄多次教导我说大蒜具有杀毒功效,在旅行中需要多吃大蒜,为此我也曾经尝试过,可是没用,不一会儿,肚子就会疼得跟食物中毒差不多。
我起先还能接受大蒜味儿,那是因为我和阿克还没有发生过争执,但不久我就十分敏锐地闻到了飘散在车内的大蒜味儿。当然我不是说大蒜的味道也会让我肚子疼,而是大蒜味儿实在不好闻。在西藏,很多藏人是不吃大蒜的,尤其强调,如果吃了大蒜是不能进寺院拜佛的,不然,满嘴臭烘烘的,对佛委实不恭。
于是王力雄忧虑地说,过两天,狄尼雅尔来了,我们这车上又会多一个民族。鉴于我们多民族、多宗教的格局,有关民族和宗教的问题,最好免谈。阿克的妻子表示赞成,说我们还是谈谈窗外的风景,谈谈下一顿吃什么吧。
4、狄尼雅尔的出现
有着一个大脑壳的狄尼雅尔是在我们进入新疆的第三天出现的,从而使我们的新疆之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至少使我心情大为好转,再也不为大蒜味儿苦恼了。
那是北京时间已是黑夜而新疆时间将近黄昏的时分。狄尼雅尔一手提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站在轮台县的公路边上。那两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大块鸡肉和圆圆的葡萄,是我们当晚露宿胡杨林的晚餐。他的脚边还放着一瓶新疆出产的“老陈酒”。
刚过三十的狄尼雅尔很爱笑。一笑,脸上就会露出两个酒窝。也爱说,一见面就说着带有维吾尔口音的普通话。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在汉地读过大学的维吾尔人,他的汉话说得不错。不过,有些词儿他不会说,当然也可能是临时搞忘了。比如豹子,他想说出这个动物的名字,可就是想不起来,急得他双手比划着说,就是那个嘛,身上有圆圆的圈儿,猫一样的,会爬树的。我们全都放声大笑,边笑边模仿他。从此以后,这圆圆的,猫一样的,会爬树的就成了狄尼雅尔的代号。
从阿克苏到轮台既有火车也有汽车。火车更快一点。我问狄尼雅尔,为什么不坐火车?他很干脆地说,我不坐火车,我永远不坐火车。为什么?我惊讶地问。他叫道:嗨,亏你还问得出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的嘛,火车带来了什么?火车带走了什么?火车对谁有好处?难道对我们维吾尔人有好处吗?你们西藏马上也要通火车了,到时候你就会明白这火车意味着什么。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态度,我这一辈子都不坐火车。
类似的妙语连珠,以后在狄尼雅尔是脱口而出,比比皆是。比如,阿克提到了张骞,赞叹他是伟大的英雄,不但开启了丝绸之路,而且对于拓展中国的疆土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料却被狄尼雅尔调侃道,张骞不过就是一个间谍罢了。如果说,只要是间谍到过的地方就是他所在国家的领土,那这个世界岂不是乱了套?又比如,阿克提到了阿拉法特,赞叹他也是伟大的英雄,敢于和得到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支持的敌人战斗到底,却再次被狄尼雅尔反驳说,阿拉法特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我们不应该否认这一点。还有,在说到被中国媒体誉为“西部歌王”的王洛宾时,阿克盛赞是王洛宾把新疆音乐带给了全国人民,狄尼雅尔却不屑道,他不过是一个文化盗贼。
很快,狄尼雅尔就成了阿克的克星。我心中暗喜,想不到他俩虽是同一个宗教的信徒,却也有着如此不同的观点,反而狄尼雅尔倒像是我的同盟者。而王力雄永远扮演的是一个中立者的角色。更难得的是,无论阿克如何胡搅蛮缠,狄尼雅尔都不会像我那样只会生闷气,而是用很幽默的方式,把有可能出现的尴尬给化解了。
记得那晚在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不远的胡杨林里露营时,漆黑的天一直下着小雨。我们喝酒吃肉吃葡萄,然后各自歇息。狄尼雅尔睡在阿克让出的帐篷里,却没有把帐篷的门封好结果着了凉,第二天一早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从头到脚裹着一张毛毯在胡杨林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很像塔里班。我大声地冲他说出这句话,还加了一句,可惜你没有大胡子,不然更像。狄尼雅尔回答说,我留过胡子的,可是他们不让我们留胡子,说是留胡子的人像恐怖分子,如果要留胡子就不给工作,所以我们只好都剪掉了。
我骇然。又以为是笑话,忙追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裹着毛毯的狄尼雅尔露出圆圆的脸,反问我,你说会是假的吗?那神情,那语气就像是在讥讽我,未必然连你这个藏人都不相信吗?
写于2003年10月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