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星期五

誰能逃脫科技進化的獨裁強國?──讀王力雄《大典》

誰能逃脫科技進化的獨裁強國?──讀王力雄《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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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文/難攻博士(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兼會長)
大典
大典
老實說,這篇關於《大典》的讀後感已經遲交一段時間了,始終無法成文的緣故說來可笑,倒不是因為腸枯思竭,反而是因為種種複雜的情緒與難以駕馭的感觸於閱讀過程中混雜堆疊,並在闔上書本的那一刻排山倒海猛襲而來,將腦袋幾乎撞成土石流後的重災區……
說真的,我原本天真地以為,要替這本《大典》寫篇導讀或介紹有何難處?以類型文學的解構手術SOP一刀直接剖下,《大典》不脫就是「反烏托邦」(Dystopia)、「電馭叛客」(Cyberpunk)頂多再加上「政治寓言」(Political Allegory)的組合罷了,這些類型我都算熟,一項一項按部就班將《大典》文本套入拆解,最後再下個語重心長的結語打完收工、輕鬆愉快。
錯了。
這樣的程序在我腦中反覆推演過幾回,卻覺得《大典》這部作品怎麼也難以塞入這些類型框架的解析公式當中,每次總搞得如削足適履一般血淋淋的難看,讓我開始思索這嚴重的違和感究竟發生在哪裡。
《大典》算是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嗎?
《我們》(Мы;1920)、《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一路到《華氏451度》(Fahrenheit 451;1953)的「反烏托邦」經典傳統,照說應該適合讓《大典》以最新成員的身分納入其中。但不對勁的地方在於:「反烏托邦」套路中最重要的公式,也就是那種由鐵血肅殺、高壓秩序、強迫控制、艱困生活種種所構成的但丁地獄景象,很怪異地在《大典》所描述的那個強國當中,竟然變得似是而非──
我們(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我們(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美麗新世界(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美麗新世界(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一九八四(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一九八四(反烏托邦三部曲全新譯本,精裝珍藏版)
華氏451度
華氏451度

專制依然存在,但並非鐵血肅殺,而是看似柔弱無骨、實則毒如鴆霾;教條依然權威,但並非高壓秩序,而是更加融進生活、甚至近乎娛樂;監視依然綿密,但並非強迫控制,而是完美準確精算、保證無孔不入;社會依然封建,但並非艱困生活,而是人人唯物是從、個個崇權拜金……
「反烏托邦」變成了某種一般人幾乎肉眼無法辨識、內心無從抗拒的詭異版本,黨國給大家(你們配得的)溫飽,拿走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自由作為交換,而為了替大家清除一些(危害社會的)異端,黨國需要更多的權力才能好好維繫民族的榮光!這樣實存的「烏托邦」,人們為什麼要「反」?
是啊,在《大典》當中,你見不到故事主人翁(假如有的話)因為對體制的不滿積累而打算揭竿而起,並沒有。在劇情裡頭,強國與強人若有所謂崩潰危機,多半也是內爆自結構性的意外。《大典》算是「反烏托邦」作品嗎?我很難說服自己。
《大典》算是一部「電馭叛客」小說嗎?
鞋聯網、夢造儀、網格化、電子蜂……這些小說裡出現的「科幻技術」其實並不那麼「科幻」,因為以現今的科技水準而言,理論上要達成這些效果(或以其他手段取代)並沒有任何困難。甚至若你熟悉英國科幻影集《黑鏡》(Black Mirror;2011-)的話,根本還會覺得這些發明也不是什麼新鮮點子。
老實講,「電馭叛客」談的是科幻,裡頭提到的科技及其對社會所造成的影響,多半仍存有虛構的成分在內,但《大典》並不是。拿著放大鏡仔細端詳,你會發現這些所謂的「科幻成分」不過是現實中強國維穩高科技的「虛構化」假託而已──
現實中的「鞋聯網」用的不是鞋子,而是虛擬空間實名監控、實體空間生物辨識,外加所有即時與非即時的食衣住行育樂消費個人檔案大數據收集,再佐以越來越精細準確的智能學習全自動演算分析。這是現在進行式,而非未來式。
現實中的「夢造儀」用的不是機器,而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娛樂媒體、名人代言、品牌操作、積分獎勵……將人們的心智、欲望與注意力或軟或硬地導向統治者所希望的面向,讓輿論來引領「政治正確」與「價值正確」的規範,以「獎勵」代替「懲罰」、用「和諧」形成「壓力」,逐步將「做不同夢的人」納入隊伍,不然就排擠出去。這是現在進行式,而非未來式。
至於「網格化」及「電子蜂」這些東西,以此類推,應該也不需要我一一列舉了吧?若說這些「技術成分」都早已經屬於現實而非幻想,這《大典》還算是「電馭叛客」作品嗎?我很難說服自己。
那麼,《大典》難道不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說嗎?
動物農莊(※唯一收錄完整作者自序〈論英國出版自由〉的繁體中文譯本)
動物農莊
就「寓言」這種體例的定義而言,其中多半要包含「象徵」或「隱喻」的成分在內,用間接且迂迴的類比方式,來諷刺或影射某種對號入座的現實。如果將「寓言」諷喻的主軸聚焦在對於「政治」意涵的辯證,那最好的例子就該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的名著《動物農莊》(Animal Farm;1945)了吧。
很可惜,你在《大典》裡找不到什麼豬羊狗馬的象徵或隱喻,裡頭談的人名也許都是虛構,但所有關於黨國體例、權力組態、利益價值、顯潛規則、階級倫理、鬥爭謀算、爾虞我詐、反動修辭、吃人禮教、約定俗成、自私卑鄙、雙重思想……統統都是毫無掩飾的直球對決:那些關於人與人、權與權、名與利、生與死之間的傾軋所綿密織就出來的算計與對話,還有那些在雲淡風輕的隻字片語背後所能預見的殘酷冷血,對於我這種實質經歷過列寧式政黨高壓統治的人而言,每個句子都讓我不寒而慄。
坦白講,《大典》根本「政治寫實」到不行,誰跟你「政治寓言」?
行文至此,我應該是清楚剖析了自己在《大典》文本分析上所面臨的違和及焦慮來源。簡而言之,無論是「反烏托邦」、「電馭叛客」還是「政治寓言」,這些類型作品本身對讀者而言,總是帶著某種「隔層紗」的理論距離,那像是某種保持客觀的安全感,讓讀者在獲得啟示的同時,還能在社會想像、時空想像和對位想像之間,保持一份隔岸觀火的放心。
但在閱讀《大典》的過程,這份「隔岸觀火的放心」卻始終無法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小說裡描寫的那個強國離我並不遠,無論在政治、在時空、在對位想像上都近在咫尺:它就存在於我童年的記憶裡、它就存在於隔著一條水溝的對岸、它正存在於西門町的人潮當中、存在於通訊軟體群組謠言當中、存在於每一次網路連線刷卡消費記錄當中、存在於第四台許多電視頻道的嘻笑怒罵風花雪月當中……
我從翻開《大典》看見的第一個字開始,就不斷地聽見喀喀喀的機械聲響:那可能是作者用堅定有力的指節敲在鍵盤上的聲響,更可能是從某座高科技祕密兵工廠裡不斷漏出的裝配噪音──
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 DVD(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
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 DVD(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
我猜想,那是一支支構造精密、環環相扣、牽一髮足以撼動全身的全自動智能滅音鎗,每一個零件都精密異常、每一枚扳機都敏感連動、每一顆子彈都自動追蹤、每一道槍口都準確地瞄在每一個可能蠢動的對象頭上。這意象似乎曾經出現在好萊塢電影《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2014)裡頭,一組名為「洞見計畫」(Project Insight)的智能設計。
這種「類洞見計畫」若真那麼恐怖,那人們又怎會默不作聲甚至熱情擁抱呢?在電影裡,潛伏於神盾局內的九頭蛇首腦是這樣告訴美國隊長的:
「九頭蛇相信的是,人性不值得賦予自由。
我們不了解的是,若強行奪走自由,人們會反抗。
戰爭教導我們許多──人必須自願放棄自由。
戰後,神盾局成立,我被招募,新的九頭蛇長大了。
美麗的寄生蟲,寄生在神盾局內部。
過去七十年,九頭蛇靠著危機、戰爭長大。
當歷史不配合時,歷史會被改變、意外會發生。
九頭蛇創造極度混亂的世界。
人類為了確保安全的活下去,不得不放棄自由。
等淨化過程結束,九頭蛇就能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我們勝利了,隊長。」
人類為了確保安全的活下去,不得不放棄自由。等淨化過程結束,九頭蛇就能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當然,在好萊塢電影裡,九頭蛇的勝利只是一時,而且你曉得在那個虛構宇宙當中,九頭蛇會不斷地失敗。
不過,我已經早就超過那個天真相信邪不勝正童話的年齡了。我甚至不太相信《大典》作者樂觀地認為,這個「類洞見計畫」終究會因為系統本身最不穩定的變因「人性」,導致最終的內爆、裂解與崩潰。
作者在《大典》後序中企圖提出面對這種「科技進化的獨裁」,人們所可能擁有的破解之道,他認為:「當專制與科技結合,追求民主也須與科技結合。當專制日新月異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與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終戰勝科技專制。
也許我悲觀了,但我得指出就世界現況而言,很可惜的是:「專制」的對立面竟然不是「民主」,而只是資本主義領軍的「自由市場」。
然後我們看到的是:「專制」正一步一步靠著科技的大能開始學會積累資本、脫離貧困、掌控資本、買通所有、運用資本、蠶食市場、玩弄資本、吞食民主……
「科技進化的獨裁」正在巧妙地利用「自由市場」的自由,吃光所有「資本社會」的自由,然後將整個世界納入某個龐大集權Game Master所架設的「課金遊戲」當中,從此再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當然,如果你看過《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你就曉得知道「真相」的人其實至少還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將自己接回母體當中,像賽佛(Cypher)一般遺忘身而為人應有的尊嚴,交出你的自由來換取一塊虛構(但足以自我滿足)的多汁牛排。
否則,你可以選擇踏上主角尼歐(Neo)的道路,無論吃壞吃好,自己替自己作主。
你可以接回母體,換取一塊多汁(但虛構)的牛排你可以選擇接回母體,換取一塊多汁(但是虛構)的牛排

看不見的城市
看不見的城市
好了,這篇難產的文章,終歸也是寫到這裡。此刻,我腦中突然響起這段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假借馬可波羅之口,替《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1970)所下的結語,這大概也是我所能想得到最好的收尾了吧──
「煉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
如果真有一個煉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
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煉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煉獄。
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痛苦折磨。
對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
接受煉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見它。
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
在煉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煉獄,
然後,讓他們繼續存活,給他們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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