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成为旅游景点的拉萨老城里所见。(唯色拍摄) |
图伯特碎片(一)
文/唯色
1、表达
迄今为止,面对图伯特我无法表达。不是我不擅长表达,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所有的语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连贯。所有的词汇在今天这样的现实面前化为乌有,悄然远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标点符号只剩下三个:那就是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我们的内心被这三个标点符号充满,再无其它。甚至我们的身体也被这三个标点符号烙印似地布满。看见了吗?在这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问号,在那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感叹号,但落到嘴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或者说,因为有太多、太多想要说的却无从说起,或难以细说,而变成了一串串连续不断的省略号!
图伯特啊,你让我从何说起?你又让我如何不说?可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嘴边,为什么你永远是巨大而惊心的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2、看见
今天,图伯特以一种复杂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看见图伯特,只要他想看的话。只要他远远地看一眼,朝那个地球上最高的高处看一眼,他就能够看见他以为的图伯特。
在世人的眼中,图伯特究竟像什么?像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绚丽汽球被日益神话?还是像一个被注入毒素的恶性肿瘤已难以治愈?
连绵的群山,不化的积雪,汹涌的江河,原始的草原,以及附着其上的奇风异俗,无数喇嘛和阿尼口中的天书般的念诵,使一道道视线不得不弯曲、转折——而这不过是带着异域奇观心态而来的外人的视线。
实际上原初的视线并不存在,如同视线下的广大或细微的真相,在外人无法察觉的封锁下,在惟有这视线之内的人们的切身体验下,早已扭曲、痉挛、颠倒。这一道道发生折射之变的视线啊,已经彻底地模糊了图伯特!
啊,图伯特,你的看见是看不见,是从来、从来的看不见!图伯特啊,其实连你自己又何曾看见过自己!当你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看得见你呢?
3、缺席
因其特殊的环境、处境和境遇,图伯特似乎与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隔离开来,又因为这种隔离形成了各种特殊的话语。当然不是它自己道出的话语,而是它之外的各方对于它的话语。尽管这些话语彼此矛盾甚至对立,水火不兼容,然而作为图伯特本身却无从说起,原因在于它并不在场。它看似在场却不在场,它是缺席的。或者说,它被巧妙地、意味深长地缺席了。而且是被各方有意无意地共同造成了它的缺席。
“西藏”是一个早已就被界定为如此的概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既然它已经被界定为如此了,它也就只好如此下去了,而作为它自己,又怎么可能为自己辩解或者说表述呢?有谁会倾听?又有谁会相信呢?就像那羊的叫唤,它再叫唤也还是羊的叫唤,细弱,无力,在黑暗的深夜有谁会听见?
4、屏障
图伯特失去的仅仅是地理上的屏障吗?是什么样的力量长驱直入?仅仅是外面的空气吗?仅仅是外面的男人和女人吗?仅仅是外面的武器,以及各种各样的物质吗?我看见,图伯特的另一种屏障在崩塌,那是本土文明的屏障,土崩瓦解,四分五裂,这才使图伯特不再是图伯特了,或者说,这是图伯特不得不出现的化身,却因诸多变故,丧失了身份和资格。
5、节日
在这个恐怕是世界上节日最多的地方,藏人固有的节日以本族特殊的历书进行着,因为不可或缺的宗教仪式在专制的政权下不再轰轰烈烈,却像在地下奔涌的无数激流,它通过所有从各处涌来的乡下藏人那些风霜的面孔、陈旧的衣袍、冲鼻的气味,在每一个寺院的门口汇聚成洪流。每一个人都是宗教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虔诚,虔诚,还是虔诚。除此之外,对于他们,世俗的节日还有什么意义?
另外的节日在另外的人那里十分重要,也可以说是外来的汉人带来的外来的节日,但对于时代潮流之中的城市藏人一样重要。中秋节,农历的八月十五日,满街的月饼喜气洋洋地象征团圆。清明节,农历的四月五日,孩子们和军人们一起涌入革命公墓或烈士陵园,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红色标语下,举手宣誓,低头默哀,列队再教育。
更另外的节日也来了。那是圣诞节,圣诞老人陌生的微笑在商店的橱窗上犹如包装绚烂的礼物一般显得亲切无比,遥远无比。
6、末日
对于藏人而言,世界末日并不是所有可怖的大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而是,恰恰是,如今的这种表面慷慨恩赐的专制统治之时。这已经持续半个世纪的“解放”,在百万“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旗号下,其实像一剂致人于慢性死亡的毒药,正逐渐地,渗入并深入无数藏人的毛孔直至肺腑,使其在类似于酒精导致的虚幻而快乐的幻觉中日益沉醉,日益迷失,日益忘乎所以,而那个远在他乡的应该说是他们精神上最亲的亲人,为了他们今生和来世的福祉,多少年来是如何在奔波,在衰老,在心力交瘁,却被他们有意无意地忽视,甚至变得与他们不相干了。
实际上,事实上,对于今天的无数藏人来说,末日就是即日,就是每一日!他们生活在末日之中却不自知,相反从不把末日当作末日,这是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成为末日的一部分了!
7、容颜
……然而在图伯特,大概是由于这些因素: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使得这里的一切无不呈现出一种感人的单纯性或惊人的丰富性。
于是,有时候,在一个偏远牧场的幼童的脸上,你会看见沧桑;在一个高高的、五彩斑斓的法座上面的老僧脸上,你会看见纯真和宽容。而当人群出现的时候,你会忘记他们所置身的环境具有怎样的景物或气氛,你甚至忘记了别处所少有的温度和高度,你只记得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泛着阳光的脸!
无论如何,这些脸上的光芒已经足够。虽然有的强烈些,有的淡些,但都被一种光芒照耀着,使这些脸张张极美。这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美,你只能通过瞬间的摄影隐约地、偶尔地捕捉到。因为这种美是千百年来,像遗传基因似的,融入他们的血肉之中,再由内心向外焕发,却又一闪即逝。因此这张张面孔啊,传达的是整个图伯特的信息。
对于一个渴望用文字和图片作为某种记录,或者探寻某种秘密的人来说,每一次看见这些脸时,都会被深深地震住。尤其是这三种人的脸:僧侣的,老人的,还有孩子的。
而这些特别的脸,光彩熠熠的脸,只能是、永远是图伯特大地上的脸。
写于2000-2007,拉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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