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三):遗留的恐惧与羞愧
罗四鸰 2016年9月2日
自1999年起,藏人作家唯色根据父亲当年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在拉萨、北京等地访谈70多人,文字集结成《杀劫》出版。文革50周年之际,《杀劫》新收入唯色重回故地再次拍摄的照片及补充的一万多字,再次推出纪念新版。
本文为纽约时报中文网《镜头里的西藏文革》系列报道之三,点击阅读:
- 查看大图Tsering Dorjee/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泽仁多吉(汉名程宽德),西藏文革图片拍摄者。这张照片拍摄于1966年文革期间,地点拉萨。
- 查看大图Pazu Kong/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唯色用父亲留下的老相机在拉萨拍摄。时间:2013年10月29日。
- 查看大图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杀劫》文革五十周年纪念新版于今年5月在台湾出版。
- 查看大图Tsering Woeser/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文革被批斗的藏医女儿赤白:2003年,在拉萨,66岁的赤白接受了藏人作家唯色的采访。她作为藏医世家之女,在文革中遭到残忍的游街批斗。她已在几年前去世。
- 查看大图Tsering Woeser/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红卫兵岗珠现在是居委会书记:今天,西藏各居委会的会场依然高挂毛泽东像,置身其间,文革气氛扑面而来。当年的红卫兵岗珠,今天仍旧是台上红人。
- 查看大图Tsering Woeser/Courtesy of Tsering Woeser忏悔的红卫兵强巴仁青在寺院做义工:在文革中砸过佛塔、烧过经书、斗过“牛鬼蛇神”的强巴仁青,文革后自愿在大昭寺当清洁工长达17年。他说:“我感到自己造了很多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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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杀劫》写作时,你有没有采访到照片中的当事人?
答:有。比如女藏医赤白。她的父亲是拉萨著名的世家医师,并创办了传授医学在内的学馆,是过去西藏非宗教性的学校里规模最大、教育最好的私塾。2003年,66岁的她接受了我的采访。她指着照片说,当时她刚生女儿才几天,红卫兵和积极分子冲到她家,把她和她父亲、哥哥赶出家门游街批斗。她说,那些人连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她被逼弯腰接受批判时,血流了一地。她看见照片倒没有哭,只是很惊讶,没有想到有人拍下来了。她还指着照片上的积极分子说就跟法西斯一样,抄家抢东西,还在他们脸上乱涂乱画。赤白老人前几年去世了。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答:拉萨不大,1950年代就几万人,现在有几十万人,外来移民还占了一半以上。我是拉萨人,虽然我在藏东康区成长,后来在汉地上大学。我父母都有很多亲戚在拉萨。我在西藏文联就职十几年,所以有许多认识的人。我先是从最小的圈子开始,如亲戚和同事,他们看到照片,都会从中认出当年的许多人,讲出许多事,他们会介绍照片里的人给我。完全陌生的采访对象不太多,我没有给他们看过照片,因为担心当局知道有这批照片也许有麻烦。只有信任的人我才给看照片。
一位研究西藏民俗的学者看见照片,激动得双手发抖,他虽然文革开始时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但他的同学大多都在砸大昭寺的红卫兵合影里。所以他马上打电话叫来了参加砸大昭寺的红卫兵之一,还叫来了被批斗的“牛鬼蛇神”的儿子。他们都向我讲述了很有价值的证言,比如拉萨中学红卫兵是遵照自治区的指示去往大昭寺的,当学生红卫兵还在讲经场上表演节目,已经有居民红卫兵冲进寺院砸开了。更重要的是,当天“砸的只是表面的,只是表面被砸了一下,把一些东西扔到院子里,就完了,就像照片上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还一直摆着,没人管,也没人敢动,但不久就开始慢慢地清理,一直清理了三个月,把寺院里面真正的宝贝全部都拿走了,先是收拾金银财宝,然后是铜的和铁的,至于泥塑的就扔了,不要了”。
那位民俗学者还保存的有1968年6月7日在大昭寺,被解放军枪击的女红卫兵戴的军帽,全是血迹斑斑。还有拉萨红卫兵的红袖章,“造总”印的藏文报纸及制作的毛泽东像章,全都让我拍了照片。但是,采访中也有一种情绪我能感受到,那就是他们的恐惧。
问:你怎么感觉到的呢?
答:当时这些照片是王力雄在北京洗印的,我带着这些照片,骑着自行车四处去采访。然而在西藏,文革是一个敏感话题,仍然是官方和许多当事人的忌讳。所以我都是去受访者家里或是私密的场合。后来有朋友问,你为什么当时不录像?我说我拿出录音机都很难,有时连拍照都不让拍,怎么可能录像?有位出身贵族的中学教师当年才是孩子,在我采访结束后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写是她指认了照片上的那几个积极分子,“不然的话,他们知道了肯定会报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的恐惧,那种对文革的恐惧还存在。有一位受访者说:“这样的书,你写可以,你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们是不敢写的。有些事情,写了就麻烦了。我的心里面对那时候还是很害怕,但你也要小心。” 有一位受访者说:“你的这些资料非常珍贵,但你要注意,侧重点一定要抓好。”等等。这些话都是原话,我当时做了记录。他们的恐惧也会感染我,每次我自己也会感觉害怕。所以每次采访之后,我会有一段时间不敢再去采访。
问:采访中最困难的是这个吗?
答:我很想采访文革中斗过别人、砸过寺庙的人,但很难。我找到过,但被拒绝。在我父亲的照片里有一个女积极分子,文革中很凶狠,带人抄家除了拿走财物,还把西藏大学者根敦群培遗留的手稿当场烧毁。一位藏人知识分子说这是对西藏的历史和文化犯下的最大罪过。这个积极分子后来是河坝林居委会的党支部书记。我在居委会找到她,看上去很不起眼,个子矮小。我和她提起文革,她脸色马上变了,拒不接受采访和拍照,而且再不露面。还有一个退休干部,她在文革中倒没做过什么,也没当上红卫兵,因为她出身商人家庭,属于成分不好。不过,砸大昭寺的时候,作为拉萨中学的学生她也去了,照片里有她。我给她看了照片,她很惊讶,但不愿意多说。
对藏人来说,砸寺庙、烧经书是一个非常大的罪过,不可能释怀。和他们提起这些事情,他们就特别的羞愧和自责。实际上,相当多的积极分子在文革结束后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重又信仰起佛教来,很多人形容其程度就跟当年破坏宗教一样强烈。
我采访到一位在文革中砸过佛塔、烧过经书的前僧人,他后来自愿在大昭寺当清洁工长达17年。他对我说:“如果没有革命,没有文化大革命,我想我的一生会是一个很好的僧人,会一辈子穿袈裟的。寺院也会好好地存在,我会一心一意地在寺院里面读经书。可是革命来了,袈裟就不能再穿了,虽然我从来没有找过女人,没有还俗,但还是没资格再穿袈裟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
问: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你认为他会怎么看你的这本书和你现在做的西藏人权工作?你觉得你父亲会如何看西藏的文革?
答:我父亲没有专门对我谈起过文革,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不喜欢文革,可能是因为他在文革中受到了排挤。如我在《杀劫》中所写:“……革委会成立之初,倾向于‘造总’观点的西藏军区司令员曾雍雅当了主任,一时军队内部的派性纷争发生倾斜,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百多名‘大联指’观点的支持者受到整肃,纷纷被逐。1970年初,我父亲被调往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某县人民武装部(简称人武部),他于是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拉萨。然而他始终不能忘怀拉萨,20年后,再一次带着家人重又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拉萨,却不曾料及,仅一年多,因为突发疾病,过早离世,被葬在西郊烈士陵园,那里有不少当年与他一起参军的同乡人,也有死于文革武斗的红卫兵。”
我说过,我父亲热爱摄影。我经常这样想,他如果不以军人为职业,一定会选择摄影,但命运却让他作了一辈子的军人和一辈子的摄影爱好者。然而,命运还让他的摄影与我有关,结果是:那些藏在箱底的照片,似乎是为等待我有一天以按图索骥的方式,去了解西藏的历史,并出现在《杀劫》这本书中。
如果我父亲还在世,对西藏的历史与现实会有不满,会有批评,但他是不是就认可我的观点、我的写作以及我选择的道路,还真不一定。我记得他在世时经常叮嘱我要“两条腿走路”。意思是说,我可以走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但也要走社会与环境所规划的道路;一条腿走自己的路,另一条腿走大多数人的路。我当时反问过他,两条腿走路的话,有一条腿会不会折断?但他没有回答我。我曾写过一首题为《背叛》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似乎背叛了父亲
似乎离他的愿望越来越远
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吧?
我一般很少想这个问题
我一般自有一套说辞来安慰自己
我甚至相信,他说不定会为之暗喜
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
我有了他梦寐以求的作家之名
我还让他拍摄的照片印成了摄影集
说不定我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大的骄傲
然而是这样吗?他真的会这么想吗?
也许恰恰相反,也许格外痛心
于是我悄悄地写了一本非虚构的传记
写了十年,还没写完
开篇就想说:父亲,其实,我并不愿意
你是一个金珠玛米!
“金珠玛米”与“杀劫”一样,也是新造的藏语词汇,意思是解放军。但无论如何,无论是背叛与否,我都对我的父亲充满感激与感恩,深深地爱他。
实际上人生复杂,难以简而言之。对于我来说,可能更像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所写:“我,染了他们双方的血毒,/分裂到血管的我,该向着哪一边?/我诅咒过大英政权喝醉的军官,我该如何/在非洲和我所爱的英语之间抉择?/是背叛这二者,还是把二者给我的奉还?/我怎能面对屠杀而冷静?/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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