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wlixiong)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http://wanglixiong.com(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8:恐怖D-2
艾沙从地铁站顶着寒风走回住处。他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突厥人的络腮胡早上刮干净,晚上下巴又是一片铁青。和他的胡子不同,他的眼睛看上去内向文静,睫毛长如女性,眼神清澈明亮,透着忧伤。
艾沙住在离华盛顿DC不远的弗吉尼亚州一栋公寓楼地下室,没有窗,终年靠灯,不过租金便宜。他单身一人,却需要大空间。地下室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六十平米的工作间。靠墙一圈都是顶到天棚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设备、工具、零件和材料。中间是一个长条工作台,安放各种仪器、装置和超精密加工设备。他上班的实验室里能做的,很多这里也能做,使他在休息时间想到什么也可上手。同时他还接挣钱的私活,都需要有这样的工作间。
艾沙检查了报警器和监视仪,没人进来过,也没有可疑迹象。呆站一会,他从上衣内侧的贴胸口袋里拿出那两个D-2管。这是拿到后第一次面对。两个管一模一样,高九厘米,直径三厘米。黑色金属光泽的钨合金材料。顶部旋紧的帽下是精巧复杂的门机构。D-2管出自他的设计。靠那门机构的隔绝,D-2在管内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空间中保持着安静。
在地铁车厢中,他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一个老太太看他脸色苍白,以为他犯了心脏病,一再问他是否要打急救电话。其实他只是下意识捂着贴胸口袋里的D-2管,脑子里翻腾着类似口袋会不会开线、会不会被扒手偷走、地铁万一撞车怎么办的想象。他后悔该坐计程车,可是计程车的撞车概率比地铁大得多。他想把D-2管拿在手里握着,又担心万一脱手,被地铁的车轮压碎……那情景让他全身寒战,在老太太眼中更像是发病。
他把D-2管锁进保险柜。脑中又闪过地震火灾一类的场景。不过他理智上明白那是病态的妄想,就算真有地震火灾,D-2管的强度也足够保证安全。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平时他只用保险柜的一道锁,现在三道锁全都锁死。
角落里,座机上表示有留言的红灯无声地闪动,一看便让他心里沉重。果然又是那人。纯正的维吾尔语,却不能让他感到亲切,而是阵阵袭来畏惧。内容跟前两次差不多——沙特来的重要朋友想见他,希望他回电约时间见面。这次多加了一句:朋友带了厚礼。
座机是房东的。艾沙没给任何人留过这个号码。能打这个电话给他,肯定知道他是住在这里才查得出号码。艾沙匿名在一个私人订制网站上做了乙方注册,为的是业余时间揽活挣钱。那网站供人们订制市场上买不到的特殊设备或装置,提出订货的是甲方,完成订货的是乙方。甲方往往出手大方,艾沙有时可以在那挣到比正式工资还高的钱。所以当艾沙收到一个甲方希望见面谈具体细节的请求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等到在约定的咖啡馆见面,艾沙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族人。那人四十多岁,纯正的美国英语,受过很好西方教育。他并没有谈具体订货,而是表示希望长久合作,先预付五万美金表示诚意。钱就在他从包里拿出的纸袋中。族人、乡音、成捆的现金,却没有使艾沙感到亲近。如果他早知道对方是维吾尔人,是绝不会见的。他在网上用的美国名,对方也是。但对方显然冲着他来。他却不知道对方。从他到美国,就一直躲避自己的族人。而拿着成捆美元的维吾尔人来找他,不需要说什么,已经能知道那正是他的最怕,是他一直想躲避的。
他慌乱地,甚至是失礼地拒绝了对方。他是不会圆滑的人,打交道时笨拙,生硬。他连对方的咖啡钱一起放在桌上,调头快步离开咖啡馆。他心有歉意,但如果从此不再接触,也就罢了。他不想有任何这种接触。然而一到家对方的电话就打到座机上,对他请喝咖啡表示感谢,认为他们之间可能有误会,自我检讨不该一开始就拿钱。虽然他是按照市场规则先表诚意,但他们是族人,不能全是市场关系,应该先做一些交流,沟通情感,希望艾沙能再给他见面的机会。艾沙拒绝了,嗫嚅地说了几句很忙没时间之类的托词,表示希望对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随后他收到了不同的包裹,有贵重的西服、皮鞋,也有新疆维吾尔人痛苦遭遇的材料。他把西服、皮鞋让邮局退回,但邮局说对方留的地址不对,无人收。艾沙以后再不接听那个座机,但是对方仍然打来,每次都留言问候,艾沙始终未回。座机铃响五次就自动开启电话录音,留言也会被同步播放。后来一次对方不再是问候,而是干脆把话挑明,如同确信艾沙就在旁边听着,对着电话录音机侃侃而谈:“本来考虑安全,想跟你见面谈。你的回避我们理解。美国座机应该是中共无法窃听的,何况你平时也不用这个号码,所以我们就在电话里开诚布公——我们是简称东伊运的‘东土耳其斯坦伊斯兰运动组织’,目标是东土独立建国,解放东突厥人民。我们相信这是每个维吾尔人、突厥人和穆斯林的意愿,也一定包括你在内。我们注意到,你要邮局退回的包裹都是物质礼品,揭露中共暴行和维吾尔苦难的材料你留下了,说明你的关注是什么。其实你不看那些材料也清楚情况,因为你就是从东土出来的,你的家人仍然在东土。我们的心是相通的。维吾尔必须战斗,不战斗就会灭亡!我们已经在战斗,很多战友为此牺牲了,激励着还未牺牲的我们。你是精密装置方面的高手。我们现在很需要这种技能。你是不可替代的,我们期望你用特长为人民服务。我们理解你的担心,我们绝对会为你保密,不需要你去做任何行动,只需要你为我们提供一些特殊装置……”
艾沙把电话录音机关掉,不想再往下听,以后也没有再听。他实在是不想沾任何斗争的边,只想做自己,只想保证家人的安全,让家人过上好生活。最近对方又打来电话,说东伊运主席要专程从沙特来见他。几小时前凯伦通知国土安全部的新一轮安全审查他未通过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耳边响起那纯正的维吾尔乡音。东伊运被美国方面也确认为恐怖组织,是不是这个接触引起了美国方面的注意?多年来他想方设法地躲避,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凯伦跟他谈话时已到下班时间,实验室其他人都已回家。凯伦是纳米科技实验室主任。这个位于弗吉尼亚州与华盛顿特区交界处的研究所属于美国政府,原来的安全审查级别没那么高,艾沙三年前被聘时没有问题,后来的审查也都过关,但是现在似乎发生了变化。
凯伦博士四十岁左右,白人,金发,身高一米八,从背后看会以为是二十多岁的姑娘。艾沙是凯伦最依赖的技术人员,工作出色,性格温和,与世无争。凯伦一下午在人事部发脾气,找高层负责人,给国土安全部打电话。绅士风度的人事部主任同情她,顺着她,但是任何属于政府的机构,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都如生死文书,谁也没办法。不管凯伦怎么强调她的实验室离不开艾沙,主任也是爱莫能助,只能解聘。
凯伦长期的一个研究项目得到了成果。无论好坏,那成果将会是一件大事。不过这应该跟辞退艾沙无关,因为凯伦还未对外公布研究成果。即使在实验室内部,除了艾沙以外,其他人也都不是很清楚。
纳米是一种极小的尺度。我们日常生活用到的尺度小到毫米一般足矣,而纳米是毫米的百万分之一。一根头发的直径就会有几万纳米,病毒则是几十到上百纳米大小。进入纳米层次,物质特性会发生很多变化,因此纳米科技——尤其是纳米材料——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全球热点。凯伦的研究不是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能说准确的,我也不想去做那种费力不讨好,还会贻笑大方的努力,只说个够讲故事的大概,肯定诸多不准确,哪位读者看得出来,说明您比我明白,请自行纠正。
在实现了制造纳米级别的微型机器人之后,纳米科技界接着产生了一个设想——能不能让纳米机器人像生物细胞一样自我复制?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如此不断翻倍增长。虽然纳米机器人只有肉眼看不到的分子大小,可是以这种二的指数裂变并且聚合在一起,会形成“长大”的物质,就可以产生各种应用的可能。很多科学家对这种设想做过研究,关键障碍在于一个被纳米界称为“粗手指”的问题——即在纳米尺度操作,如何构成纳米机器人的操纵臂,能够灵活地搬动原子,将原子放到合适位置,制造出下一代机器人。
我不清楚凯伦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她是纳米科技界的新秀,却不是大牌权威,属于相对年轻的一辈。但是她的研究独辟蹊径,成功地让一种她称为D-2的纳米机器人实现了自我复制。不过凯伦的成功不该是偶然,从她对成功的态度就看得出她超出常人。如果这种成功属于其他科学家,早会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全世界立刻知道,生怕别的同行搞出同样成果,抢在前面。这成功可是能得诺贝尔奖的啊!而凯伦首先感到的却是恐惧,一直压着这个成功不让人知道。
一个终极忧虑在科技界早被提出:一旦实现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怎么保证复制是可控的?如果复制以二的指数持续不停,形成的物质越来越多,最终会变成巨大的灾难。任何涉及纳米机器人自我复制的课题,首先就要面对这个终极忧虑。科技界为此形成了一个共识,实现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必须能够同时实现对复制的控制,否则研究者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凯伦做到了这一点。她给初始的D-2输入一种定代程序,限制自我复制的裂变次数。每次裂变出的D-2继续裂变时都会比上一代减少一代,在达到程序确定的代数后,裂变即终止。但是这还不能真正消除危险,如果提高程序的定代次数,可以造成同样的灾难,还需要有可逆的控制。凯伦研究出进一步的方法,她对与D-2同结构的纳米机器人进行逆向定代,那种纳米机器人的功能不再是复制D-2机器人,而是对其拆解,只要遇到D-2机器人,见一个拆一个。她将这种纳米机器人称为DD。但是问题卡在了一个根本的悖论上,用于拆解的机器人是不能自我复制的,否则它自身就得成为被拆解的对象。这个悖论导致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DD拆解D-2的速度只能是直线的。除非是以多倍的DD围攻少量定代低的D-2,否则很快就会跟不上D-2的指数增长速度,因此 DD注定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对D-2的控制,DD也因此不能成为纳米科技界期望的“纳米机器人警察”。
艾沙知道凯伦在研究过程中一直对此纠结。不过人就是这样,没成功前总想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期望自己能解决伴随而生的各种难题,直到最终的现实降临,才见到要落泪的棺材。凯伦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出于从开始就有的深刻忧虑,她对整个研究过程都做了小心安排,一直有策略地保密,向上汇报时也总是轻描淡写。项目被她分解为看似各自独立的课题,实验室其他工作人员都不清楚全貌,各做各的,最后汇集到她手中。关于D-2和DD的存在,目前只有她和艾沙知道。
之所以艾沙知道,是因为离不开他。说起来,艾沙的专业是精密装置,不是纳米技术,但仪器精密到一定程度,也会接近纳米级别。艾沙虽然不参与D-2的直接开发,但是D-2的制造、操作、保存、拾取和检验等都离不开精密装置,否则就只能纸上谈兵。艾沙正是这方面的顶尖高手。艾沙生在中国新疆,虽是农村孩子,从小心灵手巧,一个偶然机会被选到中国内地上新疆中学,后来以高分考上有中国最好工科的清华大学。成绩优异的他毕业后考到美国学习精密制造,成为制作精密装置的能手,曾做过一只给跳蚤穿的鞋(而且给跳蚤穿上了!)而得到美国精密装置竞赛奖。因此他当初被凯伦招聘时,研究所作为特殊人才对待,各种手续顺利通过。凯伦聘他就是为了对D-2进行操控,这使艾沙对D-2的进展非常清楚。
人事部门没有具体解释艾沙到底哪方面没通过安全审查,可以猜测的无非是伊斯兰背景,或是日益被国际关注的中国新疆问题一类。凯伦本人并不会把那些看成是需要防范的,但她也非常清楚艾沙和那些方面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不想参与政治的人,甚至刻意回避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民族。他只想做一个没有其他属性的个人,安静地搞技术。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大多数同事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当凯伦向艾沙复述人事部门的解聘通知时,像是在背诵官僚文告,看不出她刚在人事部大发雷霆。如果用这种方式,不如让人事部门直接通知艾沙,公事公办更简单。凯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已经把自己和艾沙放在同样位置,因此不需要再对艾沙说不痛不痒的安慰,就像不需要安慰自己一样,不要让自己感到说那些话的虚伪。
当她背诵完人事部的通知,对艾沙说:“刚刚告诉你的狗屎通知当然是对你的不公,我转达给你后,你也不再是实验室工作人员,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次。”
虽然艾沙被毫无准备的解聘强烈震动,但是仍然未脱离把凯伦视为老板的惯性,下意识回答:“要我做什么?”
“销毁D-2。”
对艾沙而言,这甚至比听到他自己被解聘还要震惊!
如果没有艾沙被解聘,凯伦可能还需要多想几天才做决定。现在她提前下了决心。她的判断是,对研究所的安全审查级别突然提高,从侧面证实了一直以来的内部传闻——研究所会被军方接收,转向军事项目。或者更糟的是,实验室内部有人发现了她在D-2方面的进展,暗中汇报。早有预言,只要纳米机器人有进展,首先会落入军方手中。政府建这种实验室,军用是主要目的。
如果没有军方介入,凯伦还会安心些。D-2在民用方面可以设想广泛用途。因为D-2复制自身是用水分子,在水分达到一定含量时,D-2在聚合状态下完成自我复制,D-2之间相互链接,结合极其坚固,形成宏观的固体物质,可以作为一种全新材料来使用。比如按照公路或跑道形状挖出基础,注入水,将合适用量与定代的D-2均匀散布其中,D-2在水中自我复制,就形成公路或跑道的实体。再用DD把不齐的部分修平,如同刻刀去掉多余部分,即可成为优质的高速公路或飞机跑道。同样原理,把不同定代的D-2按照计算好的量施放于不同位置,只需加水,即可使其通过自我复制形成事先设计的形状。可以是摩天大楼,码头、跨海大桥,也可以是家用器具,小到戒指耳环,无模成型。配合DD的修整,可以精巧到如同雕刻或压铸。而D-2落到军队手中,用于修筑防御工事或是交通设施还不是大问题,但军队是为打仗存在的,目标是要杀人,可想而知首先会把D-2当做武器,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危险了。
为了搞清究竟存在多大危险,凯伦从造成杀伤性角度对D-2进行了专项研究,结果震惊地发现可能造成人类从未经历过的一种灾难——D-2的聚合状态需要靠水分子保持,如果水分子含量不够, D-2便会逸入空气。那时取决于空气湿度。湿度大,飘逸的D-2能够捕捉到足够水分子,聚合增大,达到比重大于空气时会落地,在地面继续裂变到定代极限。但若是空气湿度不够,飘逸的D-2则无法聚合,捕捉到水分子也难以建立牢固链接,D-2便会在空气中继续飘荡,随风扩散,直到有足够湿度才恢复裂变和聚合。这可以造成极可怕的后果,一旦飘逸的D-2被吸进人类或动物的呼吸道,因为呼吸道中有足够湿度,D-2就会附着在那里增长,堵塞呼吸道,撑破鼻腔、气管和肺部,造成非常痛苦的死亡。
从这个角度看,D-2作为武器甚至比核弹更恐怖。核弹毁灭的只是一定区域,随风飘逸的D-2却不知会扩散到哪里,也不分对象,凡是呼吸的生物都可能遭殃,甚至较湿润的树木、鲜花,蔬菜、庄稼,都会成为D-2寄生裂变的载体,被增殖的D-2包裹和压垮。飘逸的D-2还可以堵塞城市上下水管道,使城镇成为无水世界,阻断河流,填满水库,造成洪水泛滥等等……类似的恐怖画面可以无穷无尽地展现,使凯伦夜不能寐,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她体会到了当年开发原子弹的科学家们的恐惧,但是她却没有法西斯即将扼杀自由世界的理由支撑自己,也没有一个共同的群体相互分担。
怎么办?!从D-2诞生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就像鱼缸里的气泡,分秒不停地往上冒。一方面是如此大的成就,会给她带来享受不尽的荣耀和利益;一方面则是超出想象的人类灾难。科学家造出的核武器已经给人类压上了可能万劫不覆的厄运,难道她要再以科学之名给人类加上另一重毁灭?凯伦并非自命清高、不屑名利的人,但是到了这一步,对她就没有选择的问题。她不能为自己的发明付出人类前途的代价,那不是科学家,而是魔鬼。对此她不会有丝毫犹豫。此前没有马上动手销毁D-2,只是因为付出的心血是她的人生,在一挥而去前多留点时间,不是不舍,只是为了别离。
没等艾沙答复,凯伦就已经动手。到时候了,不能再拖延!立刻就让D-2在世界上消失!万一有人报告了D-2的进展,军方说不定马上会接管,打开保险柜,拿走所有资料,拷贝所有电脑硬盘!实验室的所有资料都不得带出,成果都在这里,这制度平时是为防止丢失或泄漏,此时对军方接管和垄断却是再方便不过。凯伦利用局域网启动了实验室里的全部电脑,包括所有存储设备,进行相关性检索。凡是跟D-2和DD有关的资料、程序都被调出集中在一起。
艾沙一时把自己的被解聘放到一边,劝说凯伦:“你已经有了DD,你完全有可能突破控制关,没必要非得销毁。”艾沙从到这个实验室就投身D-2项目,三年来他跟凯伦一样废寝忘食地走过了一道道难关,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几乎都伴随D-2。他知道凯伦的一直纠结,因为只有他知情,凯伦也就把他当做唯一可以分担的对象讲了所有担心。他以为搞出DD后凯伦可以舒缓心结。他们曾做过实验,把D-2置入兔子呼吸道,待D-2裂变增大到影响兔子呼吸时喷入DD,DD拆解的D-2还原成无害的水分子,兔子很快就转危为安。不过凯伦当时并没有如释重负,说的是难道能让每个人都随身带着DD喷剂吗?何况进入呼吸道的D-2如果定代超过五十,一小瓶DD也是不够用的。
“DD虽不能解决一切,总是看到了希望,你还可以继续研究,找到更好的办法。我即使不在实验室,也会愿意继续帮你。”艾沙恳求地说。虽然他还没有家室,不知道有孩子的滋味,但是此时体会到销毁D-2如同杀死亲子的感受,也体会了父母见到孩子有危险会忘记自身的不幸。
“我已经想通了,DD不能自我复制,因此跟不上D-2增殖,这个悖论是无法突破的,因此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另一方面,没有DD的话,D-2飘逸的危险对所有人是共同的,各方都会忌讳,反而可能达成如同核威慑一样的平衡。可是有了DD,反而更敢于把D-2当武器。尤其是掌握DD的人会对另一部分人使用D-2。我们必须明白,搞科学的人不能把科学当作一切。所谓的科学如果没有以对宇宙的谦卑为前提,就一定产生大危险。人类必须要有节制,要自我设限。科学只能适可而止,不要希图一切都可以为我所用,也不能有掌握一切的上帝心态。那样一定会遭报应的。”
“可是……你节制了,别人不见得有你一样的想法,仍然会继续。在同一个大时代,你能搞出D-2,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会离得太远。以今天的手段和设备,以及纳米科技达到的水平,可能不久就会有其他的人搞出同样东西。”
“如果是那样,人类避免不了毁于自身的话,只能说明那就是人类的命定。对命定我们没有办法,但至少不要毁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凯伦与艾沙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在电脑上调文档。“不能犹豫了,现在还在我们控制中。一旦有更大势力插手进来,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那时魔鬼放出了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艾沙不知道该说什么。凯伦抬头看一眼艾沙。“这样做对你也有好处。如果没有销毁,政府或军方介入后会知道你参与了D-2的全过程。你已经是他们不信任的对象,那时处境可能会变得更糟。”
最后的说法打动了艾沙,他不再劝说凯伦,应该先想自己。被解雇不是仅仅失去了工作,他在美国的工作签证也会随之取消。安全审查不通过,寻找其他工作的路会被堵死大半,继续留在美国就会成为非法。可他还能去哪里呢?回新疆是他绝对不想的,哪怕是在美国当非法移民也不回去。但美国政府若是知道他参与了D-2会怎样?会用什么方式让他封口呢?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在美国上学、工作已经八年。他真心喜欢美国,只想在美国安静地生活,努力工作,办下身份,有一天能把在新疆的家人接来,过上平安和没有恐惧的日子。现在,这个如此普通的理想也面临破灭。他竭力淡化他的维吾尔人身份,不提自己的民族,不讲新疆的事,他希望他人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他和维吾尔的关系。他愿意做一个美国人,最高理想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然而他的身份如影随形,不可能消失,每次被揭开,似乎都会变得痕迹更深,深入骨髓,让他自己都不敢往里看。
凯伦打开只有她知道密码的D-2专用保险柜,让艾沙把里面的所有D-2取出,放入操作仪,做好定代归零的准备。她自己继续在电脑上搜索与D-2相关的文件。相关与否主要不是看文件标签,而是靠电脑检查是否曾有相关的使用。哪怕和D-2项目有过最微小的联系也会留下痕迹,被搜索出来,再由凯伦进行甄别。凡是被认为应该销毁的文件,集中到一个专门的存储器上,从原位置删除,并且由特别软件进行处理,确保不可恢复。
艾沙把D-2从保险柜中一一取出,十九个特质小钢瓶,如大罐啤酒,拿在手里却沉重许多,给人感觉极为坚固。其实那主要是为心理上的安全感。D-2真出什么问题,再坚固的外壳也没用。
艾沙一向佩服凯伦的专业水准,对她的人格也高度尊重。她公正、有原则、可信赖。但是他也对凯伦的强势心生反感,虽然表面不会流露。西方女人的风格是他无论如何难以适应的。他喜欢温柔依附的女性。他不喜欢凯伦的另一个方面是她对中国的喜爱。他从中学就在中国内地,汉语在维吾尔人中算最好之列,可是口音仍然听得出不是汉人。凯伦却是闭着眼睛不看长相,一定以为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说话。凯伦父母当年是伯克利大学的激进学生,信奉毛泽东主义,文革中跑到中国寻求理想,立志到北京郊区插队落户一辈子。凯伦就是那时出生的,从小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直到中学毕业才和父母回到美国。凯伦在心里一直把中国视为故乡,感情上比对美国更亲。而艾沙却是每当听见中国这个词都会有生理上的不舒服
艾沙把D-2钢瓶放进操作柜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的D-2管。D-2管是艾沙设计的,每个外形一样,区别是里面的D-2定代不同。定代在钢瓶外壳上明显标注。D-2管本身则是在所附晶体上存有定代等信息,需用仪器才能读出。D-2管的门机构可以连接各种支持设备,既能让计算机连通操作,也能十分精确地将所需D-2从管内提取,不会逃逸,也不回让其他D-2随之溢出。
他把十九个D-2管一一装进D-2定代设备,与实验室大型计算机相连。凯伦的背影在实验室另一端的电脑主机前专注地搜索和检查文件,虽是背影也传递出浓烈告别之情,全无其他心思。艾沙并无计划,也从未想过,因此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什么如同鬼使神差,他的手好像并非由自己控制,从排成一列的D-2管中拿出两个,放进了裤兜,如同那是餐厅桌上任人取用的方糖。他迅速打开抽屉,拿出一模一样的两个D-2管(抽屉里一堆空管)送入清洗器加水,再将注了水的D-2管补进空位,和其他D-2管排列在一起。这些动作他操作过上百次,几乎凭下意识即可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他一直盯着凯伦,而凯伦一直盯着电脑。
艾沙将十九个D-2管并联在一起,这是同时归零的方式。若是每个D-2管单独操作归零,管上晶体携带的信息会被操作仪上显示,装水的空管是藏不住的,但是凯伦对艾沙的并联没有异议,不但效率高,从形式感上也更符合她的决心。
艾沙和凯伦戴上了专用防护面罩,同时把DD喷剂放在手边。这是操作流程中的安全规定,防范D-2溢出。等到凯伦操作定代仪,将所有D-2的裂变代数归零后,艾沙借助操作臂将每个D-2管在密闭箱中依次打开,和凯伦一块查看。摄像画面显示管内都是一汪液体,符合归零后D-2的形态。逐步提高密封箱内的湿度,继而喷水,都不见任何增殖迹象,可以确定已成死的纳米物质,完全安全,不再有任何威胁。也彻底无用。
下一步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销毁——所有的原理论述,设计文件,实验数据,还有制造D-2和操作设备的电脑程序,如果这些在,有设备,D-2很容易搞出来,也可以重新定代或归零。一旦这部分被销毁,即使设备还在,也如同废铁,既不能制造D-2,当然也不能控制D-2——如果还有D-2存在的话。
“再仔细检查一下。”凯伦又看了一遍存放D-2的保险柜。尽管柜门一直开着,一目了然里面全空。她还是伸进手去来回横扫,好像可能存在隐身的D-2管。“一旦这步销毁做了,还有D-2没销毁,危险可就大了!”凯伦只是陈述事实,并非怀疑艾沙,却让艾沙心惊肉跳。他几次想是不是拿出裤兜里的D-2管,却怎么说不出口。裤兜就像着了火一样。
跟D-2相关的所有文件集中在一个存储器上。最终要销毁的文件量相当大,是数年工作积累出的。但是对电脑而言,无非是一次彻底格式化处理,文件就绝不可能再恢复。所有文件都在实验室中,外面没有任何备份,所以在这里销毁,也就是在整个世界消失。电脑对彻底格式化的指令一次又一次要求确认,每次都更强烈地提醒后果。在最后一次询问跳出后,凯伦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敲下确认键。
随着格式化光条开始移动,一切成为不可逆。哪怕此时立刻终止,已经格式化的部分也无法再挽回。这些文件构成相互支撑的体系,哪怕毁掉一点,整个体系就会失去自洽,不再发挥功效。而所有的硬件设备也相当于抽掉了灵魂,变成空的,死的。格式化光条势不可挡地移动。这一切的形成是漫长岁月分分秒秒的积累,销毁却是如此地横扫一空。这销毁不仅是抹掉记忆,而且是杀死生命,是将凯伦年复一年的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放弃享乐的生命被她自己杀死。失去这些文件,即使凯伦自己也难以从头再来,没有几年的时间,不可能再重建体系。
艾沙知道凯伦等于选择了和他共进退。她不仅仅是简单地放弃了一个项目和成果,今晚的销毁很快会被他人发现,即使不知道真实目的到底何在,也会被视为一种背叛。研究所将不会容她继续待下去。她在科技界的名声也会因此蒙污,失去前途。因此她这个举动除了使她失去前半生,也让她的后半生跟D-2一道归了零。
注视光条移动,泪水从凯伦双眼流出,流过脸颊,滴滴坠落。她不掩饰,也不擦拭,而是似乎沉浸于一种残酷的美感。她说话的声调相当冷静,是对艾沙,更多的是对她自己。
“人类总是相信可以控制灾难的发生,纳米界提出各种方案,宣布各种准则,但前提是要所有人都负起责任,都有理性并且自觉遵守。但是世界的现存机制,无论是学术功名的认可,还是商业利益的刺激,都在鼓励人放弃长远责任,拥抱眼前名利。即使不是被名利吸引,科学家的探究冲动,挑战的狂妄,也会让很多人欲罢不能。其实我何尝不是,这种冲动如同魔咒那样不可遏制,D-2不就是这样搞出来的?”
“不,不能自己制造了发生灾难的可能,却把避免灾难发生的责任推给所有人。而所有人里只要一个不负责任,或是心怀恶意,灾难就可能发生。人类从来不会全有理性和道德,社会制造了太多怨恨和冲突,可能导致不惜同归于尽的报复,甚至就是以滥杀为乐的变态。制造电脑病毒并不会给人带来好处,无法按照理性理解其目的,但就是有人乐此不疲。人性的这种恶,一旦掌握了D-2无法设想……”
凯伦这些话让艾沙心跳,但此时他还没有深入体会在他裤兜里仅存的、失去了所有解决方法和控制手段的D-2,到底会有多沉重,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改变。他此时的意识还停留在相对简单的层面:这算不算偷盗?是否违反了伊斯兰戒律?他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对美国政府的报复?还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或是要为凯伦保住一点成果?不清楚。只是这样做了。
除了卧室有张床,艾沙的房子基本不像住处,不过杂乱中自有秩序,也有满足各种需要的装置。比如常年要用的灯光无需开关,随着人到哪就亮到哪,人离开一段会自动关闭。需要调整不同光线时,只需对着空气说一声,就会相应地变换。
家里电脑座机上显示弟弟呼叫他了几次。他和在西安上大学的弟弟每天都在网上说几句,今天回来晚了。他回呼过去,西安那边是白天。弟弟打开了手机视频,匆匆走出图书馆,到楼梯角落才说话。虽然他们每次聊的都是家常,仍然要避开他人。今天弟弟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要给我们的手机装监控app,凡是在内地的维吾尔人都得装!我们以后在手机上做任何事他们都会看着!”弟弟恨恨地说。“简直没法活了!所有维吾尔人都被当成恐怖分子!……”
每次跟弟弟说话,艾沙都像是自己也在校园里那样紧张,不自觉地想看身后有没有人听。他急促示意弟弟不要说下去。弟弟却一句接着一句骂。他不得不厉声喝止,又一次告诫弟弟不要管政治的事,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考上美国研究生是唯一出路。只有将来把全家接到美国,才能得到最后安全。
这一幕几乎天天相同上演,同样的话他也几乎每天对弟弟说。但是他今天重复说时,心里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肯定。他在美国了,从不参与政治,努力再努力地工作,却是因为不被美国政府所信任刚被解聘。
这他不能对弟弟说,现在全家的希望和依赖都在他身上。他必须给他们保持美好的前景,哪怕是幻觉,让他们觉得有奔头。新疆多年形势紧张,最近南疆几地的民众相互呼应,同时上街抗议示威,当局担心事态扩大,便以反恐为名切断了网络和电话。南疆是维吾尔人为主,汉人为主的北疆却一切正常,民族歧视已经毫无遮掩,也毫不在乎。艾沙的母亲和其他弟妹都在南疆老家,网络和电话一断,两边便相互茫然不知。弟弟还说了一个情况,在中国内地上学的所有维吾尔学生都被加强监控,不让随便回新疆。
艾沙其实一直对维吾尔人的处境痛心和愤怒。他不赞成恐怖活动,是因为觉得没有用,只是白白牺牲,还会带来更多的镇压和痛苦。既然没有能力反抗,能做的就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他是家中长子,父亲去世,一切靠他,他必须负起保护家庭的责任。但是对那些反抗者,他从来都是尊重的。对恐怖主义的理由,他也同情:侵略者让我们世代生活在恐怖中,我们还他们一时的恐怖都不行吗?凭什么打起国家名义就成为法律的化身?凭什么强权可以肆意恐怖,反抗强权就成了犯罪?
他心绪很乱。遭到解聘,原本期望从此留在美国,把全家接来的打算一下失去了基础。自己的安全审查没通过,弟弟考上美国研究生也可能受牵连,能不能拿到签证都会有问题,更不要说全家合法地移民。这对他的打击很大。还有一个没有回头路D-2,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听到有人告诉弟弟维吾尔学生集中学习,他不敢再说是什么,匆忙中断通话。以后弟弟的手机被装上监控app,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艾沙围着工作台转圈,什么都干不下去。几次拿出手机调出那个名字,却没按下拨号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实在太想有个人说一说了,不需要帮他做什么,就是听,今天的冲击在他心里膨胀,喘不过气,他需要深呼吸。
手机在手中震动,屏幕亮起来,正是刚才调出的名字。难道是他无意中拨过去的?他下意识地马上按断。不对啊,虽然他总是关掉手机铃声,可若是拨过去的不该震动啊。他正要从手机通话记录上看一下究竟,手机又震动了。是她!是她打过来的电话。
“在家里?”
“在。”
“我做了台式清真羊肉,想给你送点。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吃。但是一点不饿。“我想吃。”他回答。
“等着。”对方挂掉电话。
如同吹来一阵清风,让艾沙清爽了很多,至少不再憋气。他认识这个女人不到两个月。他们不是情人,二人之间保持距离,规规矩矩,但显然也不是一般关系。放在两个月前,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会有一个女人进出他家。从他离开学校自己租住了这个地下室,几乎从无客人进过门。
他们相识在艾沙常去的清真寺。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为了避免碰见维吾尔人,他不去突厥人的清真寺,而是到东南亚裔穆斯林的清真寺。一次祈祷结束后,阿訇请教徒们一块参加清扫,那次清扫的指挥者就是她。她是亚洲人,面相有少许阿拉伯特征,大眼凹陷,颧骨突起,乌黑头发,皮肤白里透红,保持穆斯林妇女的传统特质,穿着朴素,风度端庄,包着不露一丝头发的头巾,又有现代知识和能力。阿訇介绍她来自台湾,名叫百灵,是人类居住环境领域的专家,新近才转到本寺参加祈祷礼拜。百灵以她的专业眼光发现清真寺的地毯上滋生着大量螨虫,已经达到有害健康的程度。因为信徒在清真寺都是赤脚,手和头会在跪拜时触碰地毯,很容易感染,因此百灵向阿訇建议组织灭螨的清扫活动,自己愿意提供技术指导。
看过《黄祸》的人会熟悉百灵这个名字。她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曾在大陆潜伏,成为黄士可的情人,暗中推动福建反叛。在台北被中国核弹摧毁后,她参加台军突击队占领中国核基地,准备以摧毁北京进行报复,结果被爱着她的李克明击毙。在本书,她是因为间谍身份暴露而不得不撤出中国大陆,被台湾军事情报局派往中亚,刺探东土耳其斯坦独立运动的情报。而她来美国则是受到双重派遣。
清真寺平时分男部女部,艾沙和百灵一般碰不上。搞清扫却是男女信徒在一块。百灵作为指挥者,不但给艾沙分配任务,还有机会跟他聊。听到艾沙说她是回族时,她没有反驳。其实回族是共产党划的,蒋介石不承认,质问信仰伊斯兰算回族,佛教徒就得算佛族,他信仰耶稣是不是就成了耶族?岂有此理!因此台湾是没有回族的,只算作汉人穆斯林。不过百灵让艾沙认为她和汉人不一族也好,有助于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百灵的确是穆斯林的后代,但她自己并没有宗教信仰,顶多在生活中遵循一些从小形成的习惯。她进清真寺扮演虔诚穆斯林,就是为了接触艾沙。当她在中亚成功地得到了东伊运组织的信任后,对方提出请她帮的忙。因为艾沙坚决回避和维吾尔人接触,东伊运多次碰壁,已经没有办法,认为百灵不是维吾尔人,也许更容易。如此有趣的循环,看得出东伊运对艾沙的重视。据百灵了解,东伊运重视艾沙在于他是制造精密装置的奇材,有能力造出可以通过飞机安检的武器,如钢笔刀,戒指枪,项链手铐等。百灵并不知道东伊运具体想做什么,但如此盯着艾沙,肯定是在策划重大项目。台湾军情局对此深为关注。他们除了要中国自身的情报,还要知道其他人会对中国做什么。既可以用来做交易,甚至可以透露给中国,也可以看有无合作的可能。东伊运作为影响最大的暴力抗争组织,一直被台湾所重视。于是军情局批准百灵赴美,看似拿着东伊运的钱去接触艾沙,实际是要查出台湾方面感兴趣的情报。
百灵和艾沙当然不是巧遇,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安排。台湾军情局对艾沙的照片不断放大后,看得出他脸上皮肤粗糙,毛孔大且深,确定患有严重的螨虫感染。通过对艾沙性格特征的研究,决定以此作为接近他的切入点。以治螨为名促成清扫活动是作业方案中的步骤;百灵保持传统穆斯林女人温柔谦卑也是迎合艾沙的设计,包括她跟艾沙交流时从英文对话转到中文对话,周围无人听得懂会加强艾沙感觉和百灵的相通。还有百灵要一直用东土称呼新疆,虽然艾沙不像一些海外维吾尔人那样教条,谁说新疆就拒绝对话,但也喜欢这种尊重维吾尔人心理的称呼。
百灵在清真寺的治螨清扫过程,向参加清扫的信徒介绍螨虫的知识和危害。她描述的螨虫滋生条件让艾沙听上去就像是说自己的家,描述螨虫感染的症状也符合艾沙自身的感受。他是有洁癖的人,一旦知道有这样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就会浑身难受。清扫结束后他向百灵请教,百灵当即用棉签擦拭艾沙的脸,在随身携带的显微镜下给艾沙看。那是艾沙第一次看到螨虫形象,厌恶得全身起疙瘩。百灵随即告诉他不必担心,现代方法可以很好解决。不过不能只去消除脸上的螨虫,根源是在居住环境,消灭居所的螨虫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她愿意帮他。
随即百灵去了艾沙居所。果然,无窗的地下室久不通风,潮湿发霉,东西堆放太多,还有长年积累尘垢,都适合滋生螨虫。百灵指导艾沙应该如何改善,给艾沙留了灭螨药。随后一段时间,百灵从指导艾沙在居所灭螨,到教给他如何消除皮肤的螨虫感染。百灵利用艾沙的特长,请他给清真寺制造可以昼夜不停地满地游走吸尘的机器人,同时自动施放微量杀螨药,保持地毯卫生。艾沙也给自己家里做了个小号吸尘机器人,改变了以前久不打扫的状况。两人在这些过程中越走越近,百灵从单纯的指导治螨进展到帮助艾沙安排生活,打理房间,有时还做饭一块吃。自从艾沙出国,很少有这种私人交往,更不要说是和一个漂亮女性。他在心理上对百灵的亲近和依赖越来越强。但他们始终没有越过界限。艾沙一生从未和家庭以外的女人走得这样密,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与女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文化和宗教上的保守让他格外严谨。台湾军情局因此要求百灵避免主动,同样的严谨才更吸引艾沙。
艾沙不停地看时间,他提前打开了连接车库摄像头的视频画面,百灵差不多该到了。他租的房子多一个车位,自从百灵来访,就成了她的专用车位。艾沙在车位前装了一个摄像头,目的无它,只为每次能早一点看见百灵。
百灵的车开进车库,轻车熟路停进车位。他喜欢看百灵下车,尤其是打开车门后先伸出的左脚。她总是穿考究的鞋,在长裙下优雅着地,每次都让他觉得美妙难言,甚至觉得有点像偷窥而不好意思。百灵手提饭盒走向电梯间。戴头巾的穆斯林美女,她的形态气质让他欣赏不已。当他操纵摄像头跟踪百灵时,突然发现前面有聚在一起的几个身影,立刻绷紧了神经。车库平时很少有人,更少见几个人一起。从百灵背影也看得出紧张,但还是继续往前走。那几个身影横在通往电梯间的路上。
艾沙把镜头推上去,四个十六七岁的白人男孩,从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是街头不良少年。租住这栋公寓的大部分是穆斯林,常遭周围街区的混混寻衅滋事。有时混混们会钻进公寓,在车库或楼道乱喷侮辱穆斯林的涂鸦。艾沙担心他们把百灵当作目标,从工具柜最下格摸出藏在里面的手枪,冲出家门。
当他冲进车库,果然几个混混已经扯掉了百灵的头巾,调笑着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包得那么严,脱光衣服才好看。百灵的斥责在混混的起哄中显得特别软弱。
“住手!”艾沙大喝,车库里嗡嗡回音。
面对艾沙的枪口,混混们僵住。百灵趁机脱身,跑到艾沙身后。
“滚出去!”艾沙摆动枪口。混混们无声挪动脚步,退进步行楼梯的防火门。在门在被关上之前,一个混混大声骂了句脏话,一群脚步轰隆沿着楼梯跑掉。
艾沙看百灵,花容失色,头巾掉在肩上,衣服凌乱,领口被扯开,露出胸口。当今女人着装常常特地敞开领口,让人的想象从敞开处向她们的乳房延伸。但是对一个传统穆斯林女性,却是羞愧之极的暴露。百灵迅速整理衣服。手里还拿着给艾沙带的饭盒。艾沙接过饭盒,背过脸去。刚刚对她胸口的一瞥,似乎是看到她的裸体,让他晕眩。如此娇弱美丽的女性,给他做好饭送来,却遇到这种侮辱,真让他痛心自责。
他把手枪递给百灵。“你需要保护自己,以后随身带着。”
百灵不自觉地身子缩后一下,“我?……不……”
艾沙也立刻觉得不合适。这么大的手枪,让她带在哪?她敢用吗?说不定成了送给歹徒的武器。他自己备枪只是想吓住坏人,但是百灵这么娇弱,没吓住坏人先吓住了自己。
艾沙收回枪。“好的,我会给你另外的东西。”
他脑子闪过D-2。对于他,摆脱关于D-2的纠结,最好的莫过于找到必不可少的作用。D-2若可帮上百灵,至少在眼下,会让他在心理上舒缓很多。
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这想法并非刚刚产生,他从D-2一出来就从应用角度设想过D-2枪。只需一个简单的发射器,像小孩玩的水枪,只是喷出的水不连续,是一小团。加入D-2,就会在水团中瞬间增殖成物质团块,获得动能,沿着发射轨迹加速,对目标产生打击力。大小取决于D-2的多少及定代,从黄豆到铅球大小,既可以如子弹那样射入人体,也可以像拳头那样只是把人打倒,可以单发,亦可连发,全看发射器如何控制。艾沙设想的D-2枪状如微型冲锋枪,装上微小的D-2管,只要有水就可以无穷尽地射击。这设想萌生之初他已经做出一个样品,只是没进行实验。那时动用D-2必须有凯伦同意,而凯伦对武器深恶痛绝。为了过凯伦的关,艾沙做的发射器看上去与武器无关,倒像女人皮肤保湿用的喷雾瓶。发射水流速度不高,形成的打击力因此有限,不会致命。即使这样,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给凯伦看,一直放在家里。不过现在倒是正好,就像是专为百灵防身准备的,各方面都合适。
为了D-2枪的设想,艾沙甚至把提取D-2的设备样机拿回了家。那设备是艾沙自己设计并负责定制的。样机也由他处理。样机仍然可用,只是精度差很多。实验室能论个拾取D-2,样机只能论团拾取,D-2数量在一千到两千之间,差别就是这么大。不过对于给百灵护身,这精度也够。他拿回的D-2定代五十代, D-2团发射后会生成介于乒乓球到拳头大小的固体物,正好。
“先吃饭!”百灵阻止他,好像只关心他吃饭,自己刚刚的遇险已经放在了一边,也不关心他要给她做的是什么。
艾沙不回答,不抬头,正在最紧要的操作——从D-2管中拾取D-2团置入发射器“弹夹”。艾沙先放了两个D-2团准备用于实验。如果没问题,会装更多的“弹药”让百灵带着。发射器平时就像化妆品,需要时打开保险,按一下发射一弹,长按则是连发。
两团D-2装入发射器,艾沙立刻把D-2管仔细锁进保险柜。百灵坚决不让他马上做实验,一定先吃饭。艾沙不得已吃了几口百灵的羊肉盖浇饭,有口无心地赞了句“像我们的抓饭啊”,就开始实验准备。
他找出防护面具让百灵学他戴上。百灵拿面具在脸上比划一下,笑拒太夸张了,面具硬,带子紧,会在脸上压出痕迹,破坏形象,带口罩行不行?
“口罩对纳米就像老鼠进城门,一点用也没有。看见这个标志没,只有这种纳米级防护面具才有效。虽然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以前没做过实验,必须以防万一。如果纳米逸在空气中,人吸进会堵塞呼吸。还得保护眼睛,D-2附着在眼睛的湿润粘膜上增殖,即使不致命,眼睛也保不住,所以必须是能防护整个头部的面具。”
艾沙声调平平,却把百灵吓得连吐舌头,乖乖戴上面具,听任艾沙给她拉紧面罩封口,仔细系住。艾沙随后教给百灵如何使用发射器。平时按发射器压钮只是喷出一小团水。一般人不知何用,歹徒也不会在意。发射器底部有隐藏机关,按特定方式拨动便会将一个D-2团置于发射位置。那时再按压钮,D-2团便随水团一块射出。现在通过实验来看打击力度会有多大。
考虑到要对付的歹徒一般都近身,艾沙找了块一寸厚,高宽跟人差不多的板子靠在墙上,让百灵从两米半外对木板发射。无需瞄准,打中木板什么部位都可以。目的是吓住坏人,不是要取命。尽管艾沙一再说没事,百灵还是紧张,终于下决心闭上眼睛,朝着木板按下发射器。
随水喷出的D-2在两米半的距离加速度不够大,到达木板时形成状如高尔夫球的固体,打在板上如敲脆鼓,板上出现一道从上到下几乎贯穿的裂缝。固体弹回落在百灵脚下,却没有停止增殖,就像充气那样眼看着膨胀。“硼”一声爆裂,从球状体扩展成面积大数倍的一摊,继续膨胀。增殖速度加快,再发出更大的爆裂,扩展成面积更大一摊,膨胀速度继续加快……
艾沙惊呆了。脑子拼命转动,力图明白发生了什么。第三次爆裂使得工作间地面都感到震动。幸亏下面是车库,一般无人,要是住家听到就会报警了。爆裂迸出的碎块掉落在工作台和其他地方。按这种加速度继续不知会达到什么规模,造成什么危险。先得制止D-2增殖爆裂,然后再说其他。艾沙头脑够快,直接从材料架上抄起喷漆罐对着D-2猛喷。漆可以隔绝D-2与空气接触,也就阻断了D-2自我复制所需的水分子。果然喷漆所到处D-2停止增长。D-2吸收水分子造成房内湿度迅速下降也使增殖减慢。很快喷漆全部覆盖住D-2。迸到其他地方的D-2碎块也在爆裂,但是规模小了很多。艾沙挨个喷漆,亏得材料架上漆有多罐,喷完就换。每个看得见的D-2块都喷上漆后,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令人恐怖的爆裂声,只是变得如沙漠般干燥。
艾沙打开浴室和厨房的所有热水龙头,门大开,增加空气湿度。在干燥条件下每次爆裂都会造成D-2逸入空气。热水蒸汽让飘逸的D-2可以抓到水分子进行自身复制,增殖到比重大于空气时才能落地,形成看得见的D-2团,才可以对其喷漆封闭。飘逸的D-2最危险。幸亏他们事先带了面罩。果然四处出现新落地的D-2团增殖爆裂。艾沙不断喷漆,到处搜寻,直到再也看不到继续增殖的D-2。房间里已经充满水汽,不可能有D-2在那种湿度中继续飘逸。
百灵一直惊愕呆站,刚挪动脚步。“别动!”艾沙喝了一声。百灵已经踩破一个喷过漆的D-2团。那个D-2团在充分水汽中迅速膨胀,亏得艾沙补漆快,未发生爆裂,否则又会迸得哪儿都是。百灵吓得僵住身体,伸出一半的脚不知该怎么放。
艾沙找出白笔,小心翼翼地把喷了漆的D-2团都画上一圈,活动时可以清晰看到,避免踩上。“幸亏没水,D-2进到水里是没法控制的。”艾沙喃喃地说。“不过那样也不会飘逸到空气中,会一直裂变到头。”
工作间到处画着白圈,活动时得随手拿着喷漆罐,万一踩破D-2团时马上喷漆。他们转移到厨房,那里飘落的D-2只有几处,比较安全。艾沙仍然不让百灵取下面罩。百灵煮了咖啡也没法喝。艾沙双手撑头,苦苦思考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马上可以断定,只是艾沙实在不敢面对——是他拿错了D-2。他本要拿裂变五十代的D-2,这个一定是裂变六十代的D-2,也就是其中的每个D-2机器人可以自我复制六十次!当时他的确闪过是否拿一管六十代D-2的念头,因为知道太危险立刻否定了。但很可能就在那一闪念间,心手分离,加上排在一起的D-2管都长一个样,使他拿了已经决定不要的。
如果是裂变五十代的D-2,置入发射器的D-2团裂变后形成的固体再大也不会超过大碗,眼下的状况只有裂变六十代的D-2才可能形成。凯伦对D-2最高定到六十代,再高就不敢做了。D-2机器人的大小是七纳米,D-2管内的空间是直径一厘米高三厘米,可以容纳6.33乘10的19次方个D-2。那么多D-2裂变七十代,形成的物质足以埋掉半个美国!裂变八十代就可以埋掉整个地球!就连裂变六十代也够噩梦了——生成的物质可以把二千五百平方公里地表埋在三十米下,所以凯伦才那么坚定地要销毁D-2,不惜同时毁掉自己一生。
艾沙终于鼓起勇气求证,用仪器读取D-2管的信息,深呼吸屏住气,仍然是眼前一阵发黑,果然错!刚才给发射器放置D-2的那管正是裂变六十代的,另一管才是裂变五十代的。艾沙顾不上焦心,先做一番计算。现在屋里散落的这团D-2,裂变六十代后形成的物质不会超过两立方米,因此不必担心房间被填满或被撑坏。这让他稍有放心,只要不惊吓到他人,至少可以自己悄悄处理麻烦。
实验室里以前只是对个体的纳米做实验,从未如此成团释放过。裂变过程发生爆裂是刚发现的性质。原来认为由于表面的D-2容易捕获水分子,下面的D-2困难,加上裂变需要的热能存在传输问题,因此裂变速度应该逐步变慢。现在看,D-2有一种争抢表面位置的性质,以更易捕获水分子与获得能量。如果空气足够湿润,这种性质形成的张力便会导致正在生成的物质发生爆裂,以增加新的表面,让更多D-2占据有利位置。随着体积增加,爆裂能量会越来越大。艾沙头脑里出现D-2物质绵延至天边,爆裂如同新生星球的表面那般排山倒海。当他手中这管六十代D-2裂变到最后阶段,爆裂将会达到如同天地毁灭般。那场景使艾沙全身发抖。他用红色油漆笔在六十代的D-2管上涂抹。蔓延的红色像是粘稠的血。再不能搞错!再不能!他将D-2管仔细锁在保险柜中。要给保险柜加固,明天就动手!
整个过程中,百灵始终坐在艾沙对面端详他,看似天真不解,既不明白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又感觉挺刺激。直到艾沙把涂红的D-2管重新锁进保险柜,才想起百灵就在旁边。他开始试图给百灵解释,似乎是想安慰她,但是又拿起纸笔,一边计算一边自言自语。他描述D-2可能造成的灾难,倒不是希望听到百灵的回应,只是潜意识中需要的释放。
尽管知道百灵也是专家,但是居住环境学科比起艾沙的领域还是太文科了,所以艾沙给百灵解释技术问题总会不自觉地用对技术盲的方式。他描述那管六十代D-2裂变后形成的物质,会把长宽各一百里的大都市——类似纽约——全部埋掉。高层建筑即使还能看到,也变成陡峭山峰而不再有建筑模样。五十代D-2形成的物质会少很多,但也会把十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变成一块大石头。更可怕的是大量D-2被抛到空中。一千个D-2抱团在一起才刚到微米级,得增殖几十倍后才能落地。D-2在湿度低于15%的空气中可以长期飘浮,并随着干燥气流大范围扩散。如果是在人口较稠密地区,可能被几千万甚至上亿人吸入,在他们体内长成致命异物。每个裂变五十代的D-2可以长到拳头大小,每个裂变六十代的D-2则会达到立方米级……
这些艾沙早就知道,只不过以前是抽象地知道,根本不会跟现实联系在一起。而刚刚目睹了那爆裂场面,现在眼下到处是白圈,再设想会出现的危险,同时又知道解决手段都已销毁,感受的威胁便会陡然增大百倍。艾沙觉得所有的D-2都在自己头脑里裂变、膨胀、惊天动地,头似乎要被炸开,厚重的D-2压得他全身骨头像要碎了那样疼痛。他发出的呻吟从面罩中传出。百灵把咖啡推给他。他摘下面罩大口喝干。水龙仍然放着热水,蒸汽使房顶都变得模糊。
咖啡让艾沙冷静了一些。
“我得告诉凯伦。”
这是一个重大决定。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想你不该放弃。”百灵小心翼翼地开口。“D-2有危险,也有特殊价值。为什么不能用来保护伊斯兰世界呢?比如用来帮助正在遭受苦难的维吾尔人。这是一种资源。不容易得到。我们穆斯林缺乏资源。D-2能用来修路,造码头,筑工事,需要的话能造比中国万里长城都大很多倍大墙。我们不搞恐怖,但是挡住异教徒,从此跟他们不来往总可以吧。当然这只是比喻。我的意思是,如此神奇的事物,应该深思再做决定。现在神迹在你手里,这是真主的旨意,就看你能用它干什么。这种时刻实在应该冷静,有勇气,能负起男子汉的责任,不要被压垮。你冷静一下,好好思考,然后再做决定好吧?”
这话若是别人说,会被艾沙当成空洞道理听不进去,从百灵嘴里说出却深深打动他。他同意需要多一些时间考虑,现在暂时不做决定,也不再去想D-2。已到深夜,今天真是漫长多事的一天。他手拿漆罐送百灵出去,进入楼道才帮她摘掉面罩。他目送百灵走进电梯。庆幸这种时候有她陪伴身边。他那时没有注意到百灵带走了还剩下一发的D-2发射器。虽然他事先说过是送给她的,但是实验结果出现如此意外,明知放置在内的D-2已成极端危险之物,照理该还给他才对。不过艾沙不会怀疑百灵,即使发现发射器被她带走,也会认为是因为发射器在她手上,没想那么多,被她无意识地随手收起的。她是个纯洁女性,会还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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