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4日星期一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康区理塘 热珠阿旺


采访者:唐丹鸿 @DanHongTang
翻译:桑杰嘉 ‏@Sang5449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转自: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


热珠阿旺:1927年生于西藏康区理塘。九岁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众赴达孜多(康定)与中共接触,前往中国北京等地参观。1957年,以抵抗中国奴役为宗旨的“四水六岗”组织创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岗”军,担任要职。多次与中共军队正面交战,并在山南工噶县境内伏击中共军方车队大获全胜。1959年3月,从扎囊护送达赖喇嘛尊者至琼结后,再次返回山南阻击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种军22军服役,担任代本(团长)。现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1959年3月达赖喇嘛出走途中。图前骑马护卫者为热珠阿旺,图中为尊者。(图片由西藏流亡政府电视台资料中心提供)

尊者达赖喇嘛在自传《流亡中的自在》中,就逃至边境即将过境时写到:“……跟一路护送我们从拉萨来此的士兵和自由斗士道别,又是一件困难的工作,他们现在得回去面对中共。有一名我的官员决定留下,他说他知道他在印度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如留下了作战。我实在钦佩他的决心和勇气。跟这些人含泪作别后,有人帮忙我躺在母犏背上,因为我还是病得无法骑马。我就以这么尴尬的姿势,离开了祖国。”

1.好日子即将不再

我1927年出生在理塘热钟啦。我母亲叫卓玛曲尊,父亲叫平措仁钦。父亲是这个地方的头人,这个头人头衔是国民党给的哈哈。之前我父亲并不是头人,但在村子里有一些影响,比如调节纠纷,冲突双方都听他的,他的人品得到了公认。我九岁那年听人说,父亲被国民党的一个旅长和巴塘的一个师长任命为了“甲本”(译注:百户长)。

我父亲主业是做生意。我家在牧区和农区都有产业,父亲也管理在牧区和农区的事务。我母亲操劳很多:我们有五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母亲照料孩子、在农区照料田地庄稼,到牧区关照放牧牛羊等事。尽管那么忙,但母亲每天坚持磕五百个长头。我九岁左右时,母亲就去世了。因为她人好,当时村里的人都哭。母亲去世后,我妹妹每到晚上就哭着要妈妈,整夜整夜地哭。虽然有保姆,但几个月来都是这个样子,让父亲辛苦了很久。

我童年时的家务是去山上放羊。村里孩子们都喜欢从家里带一些食物,到野外野餐。小孩子还偷村里人的木柴,晚上点一堆火玩,不回家。这些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事。另外我还喜欢念玛尼(译注:经咒),没有人特别教过我,我是自己学会的。

九岁那年,我去理塘寺出了家。我是自己要去当僧人的。在我们家乡,如果你逗小孩:“你是想出家呢?还是想嫁人或者娶老婆?”小孩子都会说:“我要出家!我要出家!”如果你再逗,说:“不不,给你找媳妇儿或老公,”小孩子就会哭闹。所以,出家既是小孩子的愿望,也是父母的愿望。我父母有五个儿子,四个都出家当了僧人。慢慢长大后,也有还俗的。比如我哥哥还俗了,我还俗了,我弟弟也还俗了。我们兄弟几个只有一个坚持没有还俗,他最后考上了格西,利益了家乡的寺院!

在去理塘寺出家的路上,我平生第一看见了汉人,他们是国民党的驻军。以前就听父母说过:“‘筷子’是汉话,‘馍馍’也是汉话,汉话和藏话是不同的,汉人和藏人也是不同的。”所以看见汉人驻军时我心想:以前父母说汉人跟藏人不同,现在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啊。汉人连衣服都跟藏人完全不一样!

我出生以前,赵尔丰、国民党,都在我的家乡打过很多仗,所以我很小就听大人们讲过,汉人砍过很多仁波切(译注:转世高僧)和僧人的头,以前被汉人杀死的人,转世后从他们身上都能看到一些印记。我们那儿有一个人,年纪比我小一点,他脖子上有一圈胎记,大家都知道那是他前世被砍头的印记。听过太多这类故事,所以在见到汉人前我就不喜欢汉人。

就在我出家的那一年(译注:1935年),共产党被国民党追赶,红军到过达孜多(译注:中国更名为康定)、理塘、甘孜等地,跟当地藏人也发生了很大的武装冲突。当时共产党从郎仓到了理塘,那些红军是沿着娘曲河来的。理塘的僧俗民众守候在河边阻挡,与红军打了惨烈一仗,双方都有很大伤亡,但理塘人最终未能挡住红军,民众退回了寺院和家里,红军就直接开进了理塘寺,强行占领理塘寺十多天,抢了粮食和钱财,但没有摧毁寺院。然后共产红军去了甘孜,一个也没有留下。我们还听说毛主席也来过甘孜,后来才知不是毛主席而是周恩来(译注:应该是朱德)。他们经德格、甘孜等返回中国去了。

我从九岁到十八岁都在理塘寺学习。十八岁那年我被选为了寺院的“雪仓”。“雪仓”要为寺院经商,挣钱提供僧人们的日常开销。“雪仓”必须是出生于大户人家的人,不然生意做亏了没法赔偿。我生意做得很好,职位节节迁升,差一点就当了理塘寺的最高长官哈哈。理塘寺有一个“雪巴果仓”(译注:寺院的财经办公室),一共有六个人。我有一个搭档叫达热曲杰,也是“雪仓”,他与我一起负责寺院的贸易事务。我们的大多业务是在达孜多(康定),以经营茶叶为主,有时候也去云南。

在达孜多,我们跟那里的国民党官员都认识。他们说:“现在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打仗,如果共产党打赢了,你们藏人和我们汉人都没有好日子过。共产党打赢的可能性很大。”这些人还说:“你们如今还做什么生意啊?赶紧及时行乐吧,以后没有好日子了。”我们听了后,也没有做生意的心思了。

2.杀了那么多人

1949年,我二十一岁,在寺院的职位迁升了,除了做“雪巴”,还担任了“贡松朵旦巴”(译注:寺院的一种高级管理)。那年国民党战败时,我正在达孜多收账,有些国民党汉人欠了我们很多钱。还有些茶叶没发货,我是去办这些事的。我到达孜多时,共产党也到了达孜多。当时达孜多的民众欢迎共产党进入,国民党也没有抵抗,所以没有打仗。共产党进达孜多不久,国民党的“田师长”又来了(译注:原国民党军田中田师),共产党就撤走了,田师长又挂出了国民党的国旗。一周后有一天,田师长通知民众不许出门。那天来了两架国民党的飞机,空投了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很多。空投的第二天,田师长拿了这些东西往木雅方向去了。后来听说田师长他们从木雅去了理塘,还去了察隅。田师长的真正目的是去西藏,想与噶厦政府联合抵抗共产党,噶厦政府没有答应他。田师长他们只好从察隅去了缅甸。田师长和其他官员最后去了台湾,而他的大多数部下却在察隅被共产党歼灭了。

这边共产党又进了达孜多,把田师长没能带走的东西都分给了穷人,富人们不敢去领。在达孜多,共产党开始清查国民党残部。凡是给国民党做过事的人都被抓捕了,每天抓四到五辆军车的人,把他们拉到达孜多的一个飞机场。机场附近有一条河,共产党在河边把他们捆起来,插上一个牌子,用机枪枪毙。每天拉四五辆车的人去枪毙,众人可以走近去观看杀人,但我和我的同伴没有近看,远远的看。当时我们异常吃惊,觉得共产党真的是魔鬼,杀这么多人!虽然杀的不是藏人,是国民党的残部。他们每天就这样杀上百的人,杀了十五天左右。另外还有很多汉人自杀。在达孜多的阿曲河边,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有国民党残部的家属自杀。跳河没有死成的妇女,在河边抱着大石头哭泣。共产党人看到后就把他们给抓走了。后来有一天,突然停止屠杀国名党残部的人了,据人讲是因为联合国指责毛泽东杀人太多,毛下令让停的。这些事情使我们看清了,将来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达孜多的藏商们都丢下商店跑回家乡了。

3.代表理塘与汉人见面

汉人到达孜多不久,就以平措汪杰和另一个藏人的名义(译注:平措汪杰,见维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9%B3%E6%8E%AA%E6%B1%AA%E6%9D%B0 ),给理塘寺写了一封信,说共产党要去理塘,劝说理塘寺不要组织抵抗。理塘人认为,以前红军来理塘时与我们打过仗,所以这次这些汉人是要回来报复。理塘僧俗做了充分准备,派了人在娘曲河边防守。结果共产党知道了这个情况,解放军没有直接进入理塘,而是改从木雅到了道孚,从道孚去了德格岗托。共产党给理塘当局发来电报,请理塘派代表与他们会面。共产党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我们不是以前的共产红军,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接到这个电报后,理塘方面也派了探子去道孚观察。探子回来说:“那些汉人对一路的民众很好,的确不是以前那个共产红军了。”

理塘寺也给我来了电话,让我去见一下达孜多的共产汉人。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决定回理塘去问个究竟。路上我也看见解放军,是十八军,正从道孚、甘孜、木雅等地向岗托开进。我抵达理塘时,遇到了那些沿娘曲河防守的理塘人。他们问我路上是否看到汉人了?我告诉他们汉人从道孚走了。回到寺院,高僧们和僧众、理塘所有的头人和民众、还有那些从道孚等处回来的探子,正在理塘寺里开会,讨论是否派代表去达孜多与汉人会面。我就是这样知道上面那些情况的。这期间平措汪杰他们还派人送信到理塘寺,劝我们不要跟解放军打,说如果打的话,对我们没有任何利益。

究竟要不要派代表去见汉人?理塘寺这个会开来开去确定不下来。人遇到麻烦时就问神,理塘寺喇嘛多,就让喇嘛们占卜看看。喇嘛们占卜后说还是去好,主要是去对共产党说明:请你们尊重我们的宗教自由、尊重当地风俗。如果你们遵守这些条件,我们就不把你们当敌人,可以与你们合作。如果你们不遵守这些条件,我们就不能接受。

接下来派谁去,又决定不下来。喇嘛们又在班丹拉姆像前占卜(译注:班丹拉姆,藏传佛教护法神,汉译吉祥天女):把六个候选人的名字分别写在纸上,包在糌粑团里,供在班丹拉姆前,然后僧人整夜念经。第二天由寺院堪布把包着名字的糌粑团放在一个盘子里,端着盘子晃圈,嘴里念着“觉沃仁布且”,转着转着盘子里的糌粑团跳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是我的名字,我就成了寺院方面的代表。我的名字之所以在这六个人中,一是因为我是寺院的“贡松朵旦巴”(高级管理),二是寺院的大喇嘛和其他负责人都不敢去。另外还有一个理塘民众代表,也是这样占卜出来的。我们两个就是理塘派去达孜多与汉人会面的代表。

我们骑着马,带了随从帮夫就去达孜多了。解放军派了两辆车在达孜多外的宗嘎迎接我们,到达孜多后给我们安排了很舒适的房子。康区其他各地的头人代表,德格、木雅、娘荣、霍则等部落的头人们都已经到了达孜多,僧人俗人代表共约上百人。那时,十八军已经从达孜多进入木雅,开到了岗托渡口。(译注: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第十八军为攻打昌都战役的主力。1950年10月中国发动昌都战役,解放军三万余人很快打败了仅有八千余人的西藏军队。1951年5月签订城下之盟《十七条》)

4.汉人进入了理塘

我们一到达孜多,就把理塘寺和理塘民众分别写给毛泽东、十八军和达孜多汉人的信转交给了共产汉人。在理塘寺和理塘民众事先写好的声明上,主要表达的是:“请尊重我们的宗教和当地风俗。如果你们遵守这些条件,我们就不把你们当敌人,可以与你们合作。如果你们不遵守这些条件,我们是不能接受的。”共产汉人在我们的声明上签了字,同意,同意,什么都同意了。我们把理塘寺花很多钱买的见面礼给了那些共产党,礼物是用红丝绸做的锦旗,大小和唐卡差不多,上面写了扎西德勒等字。我们给十八军的礼物是一顶帽子,当然,我们说是因为天气寒冷,其实每个藏人都非常清楚,这是非常不好的礼物哈哈哈(译注:可能按当时当地的风俗,送帽子不是好礼物)……共产党也很有礼数,给我们寺院回赠了五十砣茶叶,三十多匹丝绸等。

到达孜多第二天就听说平措汪杰也要来开会。汉人已给平措汪杰封了很大的官,他在达孜多那边已经很有名了。几天后汉人通知我们去欢迎平措汪杰,让我们站在路两旁夹道欢迎他,就像迎接达赖喇嘛一样哈哈哈……与平措汪杰一起来的还有十来个巴塘小伙子,汉人对他们的保护非常严密,前前后后都有卫兵。随后共产汉人在达孜多召开了一个大会,召集所有文武官员,包括在岗托渡口的十八军的头头们,加上我们这些各地头人和部落代表,参加会议的有近千人。会议整整开了一天,在会上平措汪杰发表了讲话,主要讲的是共产党的好处。

平措汪杰是用汉语和藏语两种语言讲话的。在藏语的讲话中他说:“我是一个藏人,我为了藏民族的利益去了汉地学习。我听说,有藏人责怪我把共产党从中国领来了。这不是事实。以前因谣言所害,我被驱逐出了西藏,谣言说我们是共产主义者,想推翻噶厦政府。事实上不全这样,我们确实是共产主义者,但我们并没有推翻噶厦政府的想法……毛泽东不是要共你们的产,而是要建立红色政权,是为了各民族的发展而来帮助大家的。你们不必担忧,也不必怀疑。以前国民党政府欺压人民,毛主席带领人民进行革命,最后毛主席胜利了。毛主席走到哪里,都是为了帮助人民的,有非常完整的计划……”等等。他用藏语和汉语分别讲了两次,都很长。

平措汪杰讲话完毕后,会场里放鞭炮庆贺。我并没有相信平措汪杰的话。我是这样想的:他和汉人在一起,肯定要说汉人想说的话,为了他将来的地位和利益,他肯定要这样说,他当然会赞颂共产党、毛主席的。我认为共产红军之前已经与我们发生过冲突,他们是同一个共产党,没有什么区别。

我当天也讲了话,为我翻译的是一个巴塘小伙子。我说我们是理塘寺的信使,首先重申了理塘寺和理塘民众信中声明的内容,提醒汉人应该遵守的原则。我并且强调:“你们已经在我们的声明要求上签字同意了,请必须按照已经签字同意的那样坚守承诺。特别是十八军,你们将要去与噶厦政府军作战。噶厦政府实力强大,他们有可能会派遣三大寺的僧兵出战。如果你们以此为借口破坏寺院,那我们藏人不分男女,18岁以上的人都会加入反抗的,除非你们把我们全部杀光!你们自己的承诺必须要遵守。如果你们口是心非,我们会认为是非常可恶的!”我故意说得很夸大哈哈哈……我这样演说后,那些亲汉人的藏人对我和同伴说:“朋友,再不要说什么大话了,说这些没有用的。”也有的藏人说:“说的好!说的好!”

开完会后,平措旺杰从理塘去了巴塘,然后也去了岗托渡口。我拿着那些汉人签完字后的声明,返回理塘寺,交给了理塘寺堪布。汉人就这样进入了理塘。由于理塘藏人放弃抵抗了,所以共产党没有派大部队进来,只来了五十多人。理塘这边国民党的旅长什么的就投降了,他们在理塘当地没有被杀,被押送去了达孜多,押去后什么结局就不知道了。理塘和巴塘的国民党残部就这样投降了。

后来1980年我回理塘探亲时,还见到了当年我讲话时的那个巴塘翻译。他在成都,大家叫他扎西主任。我们一起吃过饭,还一起去见了班禅喇嘛。

5.汉人带给我们的都是恐惧

1950年,汉人从岗托渡江攻打噶厦政府的军队(译注:昌都战役)。当时噶厦在昌都的最高官员是阿沛.阿旺晋美。不到一个月,他就投降了。听说噶厦政府派了僧兵下来,可僧兵还未到,阿沛就已经投降了。那时汉人在理塘已经建了广播站,每天都在广播昌都的情况、岗托的情况,所以理塘人都知道。那时我在理塘,对噶厦曾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们认为噶厦有军队、有武器,军队受过军事训练,至少可以抵挡汉人一、两年。没想到汉人几天就把噶厦政府军给打败了!当时我还年轻,心想:噶厦政府太无能了!

接下来,汉人从康区、从北边等各路开进了拉萨!汉人不仅在广播里说,还在理塘寺召开了大会,宣布噶厦已经与中国签订了《十七条》:什么“解放”、什么“驱逐帝国主义势力”,意思是说噶厦政府不能与外国联系什么的哈哈哈……得知噶厦与中国人签订了这样一个协定后,我对噶厦政府所抱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我认为藏人民众将面临进一步的困境,更担心三大寺会遭到汉人的破坏。

其实,那时达赖喇嘛担心被中国军队抓捕,转移到了亚东。噶厦政府派了包括阿沛等几个贵族官员去北京谈判。在北京,西藏代表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十七条》就是毛泽东的意志,如果西藏代表不签字,统统会进监狱;如果西藏代表签字,实际上又没有得到达赖喇嘛的批准。而没有达赖喇嘛的批准,西藏代表是无权签字的。阿沛是个很聪明的人,在这种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他没有噶厦政府的印章,就在北京现做了一个赝品,然后用赝品盖章,签了字。中国是先武装占领了昌都以后,才“和平解放”了西藏。

共产党刚到我们家乡时说了很多好话,什么“宗教自由”、“尊重当地风俗”、“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因为你们至今未能发展,落后于世界,所以毛主席派我们来帮助你们”等等好听的话。他们没有与民众发生任何冲突,连买木柴都会给大洋;不仅在我们理塘,在康区其他地方和安多等地也是如此。总之,所有说的都是好听的。

共产党还召开头人会议,给各地头人和大德等封官:封县长、主席什么的。他们不但给毛垭土司雍热奔封了官(译注:毛垭土司世系来自巴颜喀喇山,迁徙康区后,世袭七代。雍热奔.索朗旺杰,末代毛垭土司。1956年初,他率领理塘民众起义,抵抗中国统治。3月30日,解放军包围理塘寺,并在大经堂浇上汽油准备焚烧寺院,以逼迫寺内僧众投降。已经突围的雍热奔又返回理塘寺,要求解放军释放被困民众。最后他宁死不屈,向一名解放军军官开枪,中国军人乱枪齐发,雍热奔倒在了理塘寺的大经堂,时年25岁),还给理塘寺堪布和其他僧人也封了官。封官以后,让他们去理塘县上班。

虽然我父亲拒绝参加头人会议,汉人还是给他封了一个官,要给他发工资。我父亲不要,他说我自己有吃的。他说要是我拿了工资,就得按照他们的话去做。这是我无法做到的。后来共产党又给了我父亲一个什么“主席”的头衔,他仍拒绝接受。他说:“我是老人,我不需要这些头衔。如果你们到我们地方来,我会给你们提供帮助,因为以前国民党到我们地方来,我也提供过帮助。”共产党就对我父亲说:“你必须接受。”而且每个月按时派人给他驮来大洋,说是工资。来人有汉人,也有藏人。可我父亲从来没有接受过。有时我和我哥哥对父亲说:“收下吧,人家理塘寺的堪布都收了。”我爸就呵斥道:“闭嘴!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收吧!我知道什么钱该收什么钱不该收!”

偶尔会有十几个汉人来住在我家。临走时要留下很多大洋,说这是柴米钱。我父亲不收,说我家有柴米,不是用钱买的,你们不需要给钱。见我父亲坚决不收,汉人又说:“您自己不要没有关系,您可以发给穷人,或供养给理塘寺。”我父亲回答说:“你们自己去给穷人,或者自己去供养给理塘寺吧。”几个月后,那些汉人又来我家住了一段时间,走时仍要给钱。我父亲坚决不收,汉人就把钱分成两半,一半发给了穷人,一半给了寺院。我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脑袋壳很硬,没拿共产党一个大洋。

我们没有,也不愿跟那些汉人交朋友。虽然他们嘴上说得像抹了蜜,但我们一直对此有疑虑。一方面,汉人带给我们的都是恐惧,不仅是共产汉人,包括以前的国民党汉人,还有更早时候砍过大喇嘛和僧人头的满清汉人;另一方面,我们已经见识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行为让人恐惧。汉人来到藏地本身就是很讨厌的事,我们对他们根本没有好感。当然,我在达孜多做生意时,有私交很好的生意上的汉人朋友。

6.毛主席说“宗教是毒药”

由于《十七条》里汉人说得那么好听(译注:参见百度《十七条协议》http://baike.baidu.com/view/1096095.htm?fromId=1419307 ),藏人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又开始做生意了,还有白花花的大洋进帐,大家也发了财(译注:指中国为了笼络藏人人心,付多于市价数倍的银元,雇用藏人差役,驮运军队物资等)。1951年到1953年,大家都在做生意。1954年,汉人邀请达赖喇嘛去中国的时候,有些人还挺高兴的,认为汉人并没有绑架达赖喇嘛,而是“邀请”他去的。

理塘寺堪布等三十多人也受到共产党的邀请,去了中国的天津、北京等地参观。出面邀请他们的是达孜多的“梅主任”(译注:此为音译),长得很精神。受邀的头人中,势力最大的是毛垭土司雍热奔。我父亲拒绝了封官,也拒绝去参观团。他的理由是:我是老人了,如果非要去,就让我儿子代表我去参观。这个条件汉人没有答应。毛垭土司雍热奔,第一次的邀请他没拒绝,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接受任何邀请。他若实在推脱不了,就派一个人代替他去。后来其他很多头人也都不接受共产汉人的邀请了。

1954年,达赖喇嘛被汉人邀请去中国以后,大家又开始担心起来,怕汉人不让达赖喇嘛回来(译注:1954年7月,达赖喇嘛应邀参加第一届全国人代会,并在中国各地参观,一年后返回拉萨)。因为中国是武力占领了昌都以后,才“和平解放”了西藏,等各路解放军抵达了拉萨后,才邀请达赖喇嘛去中国的。我们因此产生了种种担忧。当时我们想,如果不让尊者回来,那我们就只能跟汉人决一死战了。后来幸好回来了。1955年尊者回拉萨的时候没能来我们理塘寺,因为那会儿理塘还没通公路。理塘寺的僧人们是去木雅热纳卡机场拜见和供养达赖喇嘛的。当时机场周围聚集了上万信众,我也在这里拜见了达赖喇嘛。我们不知道达赖喇嘛在北京具体跟中国人谈了什么,但听人们议论说:“毛主席对达赖喇嘛说了:宗教是毒药”(译注:见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最后他靠近我说,‘你的态度很好。宗教是一种毒药,第一它减少人口,因为和尚、尼姑必须独身;其次它忽略了物质进步。’这时候我觉得满脸火辣辣的,我忽然非常害怕,心想‘啊!原来你是个毁灭佛法的人!’”)。我们觉得毛主席说得很奇怪,因为达赖喇嘛是我们的佛,而毛主席却对达赖喇嘛说这样的话!这种话与毛主席之前说过的话很不一样。

随后我返回理塘寺,交接完我的工作,也动身去了拉萨。我有五十五匹驮马和帮夫,去拉萨的时候驮了一些货。那时没有公路,从理塘去拉萨大概要走两个多月。

7.“理塘是康区第一个起来抵抗汉人的地方”

四水六岗护教军总指挥
恩珠仓.贡布扎西
1955年11月20号左右我到了拉萨。恩珠仓.贡布扎西是我老乡,我到拉萨后就一直与他在一起(译注:恩珠仓.贡布扎西,西藏康区理塘人,四水六岗护教军创立者和领导人。四水六岗护教军是西藏抵抗中国占领和殖民改造的起义武装组织)。到了拉萨后,我卖了带去的货。有一天,恩珠仓.贡布扎西收到了一封电报,说在1956年1月16号那天,理塘寺与解放军打起来了。我是从贡布扎西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

打起来的原因是,当初解放军进入理塘前,理塘僧俗在声明中对汉人进入理塘提出了要求,共产汉人都是签了字的(译注:参见热珠阿旺在“4.汉人进入了理塘”中的回忆)。可是共产汉人违背了当初的承诺,开始在理塘实行“解放”(译注:指“民主改革”。当时很多藏人对“解放”、“共产”、“改革”等外来语汇非常陌生。康区将“民主改革”通称为“解放”,安多称为“时世反转”)

共产党召开穷人大会,给穷人们发劳动工具,每人十个大洋,对人们说:“你们不富裕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些头人、喇嘛和僧人剥削了你们。” 其实虽然贫富差距是有的,但我们那里并没有太穷的人。接着他们让民众交出武器,说什么“毛主席说过:解放有两种,一种是和平解放,一种是武力解放。如果你们要和平解放,就得交出武器。你们不用担心小偷土匪什么的,我们会管,会保护你们的。”对藏人来说武器是宝贝,一听上交武器,大家都觉得不是好兆头。有理塘人私下说:“如果交了武器,汉人会摧毁寺院、枪杀头人们,还会抓捕我们的。与其如此,不如我们拿武器跟他们死拼了。”大家都同意这个观点,因此理塘僧俗没有上交武器。共产汉人在理塘宣传上交武器,宣传了好几个月后,理塘的僧俗民众开了大会,讨论是否交出武器。讨论的结果是,大家仍然一致认为不能交枪。

在理塘地区,理塘寺的影响力最大。当时理塘寺有一百多个子寺,都听从理塘寺。而且理塘寺的决定很多其他的寺院也会听的。而理塘的民众都听从和忠于头人们,比如毛垭土司雍热奔、沃图本、郡巴本等,这些土司头人可以对自己管辖的民众发任何命令。如果头人们让民众交枪民众就会交。当时康区其它地方的头人都被召集到达孜多(康定)开会去了,而理塘的头人和理塘寺的堪布却没有去。不去开会就是直接表明:无论后果怎样,不服从汉人的命令。而且理塘方面也派人到吉塘等地区(译注:吉塘,藏语“舒适美丽之地”,今云南藏区),与当地头人联系,向他们表明理塘是要抵抗的。

康区其它地方的土司头人们都在达孜多(康定)开会,比如德格夏克刀登、喇嘛库日、嘉绒土司、巴塘格桑等。巴塘格桑以前跟汉人关系很好,他去过中国,汉语也很好。在达孜多的会议上,汉人要求这些土司头人命令民众交武器,说如果不交武器的话,就要武力解放。德格王的总务大臣夏克刀登举手答应了交出武器,其他没有任何人举手。夏克刀登这个人很聪明,他同时派人回德格报信说:“如果不交武器的话,中国人绝不会放过我们,因此我已经答应了交出武器。如果你们不想交的话,就自己看怎么办吧。”因此,德格的那些大头人,比如夏克.南捷多杰等,全部跑到拉萨去了。但是德格地域很大,大部分人还是没有跑。

而理塘这边,由于理塘的头人们没去开会,都在本地,所以能够组织民众反抗。理塘是康区第一个起义抵抗汉人的地方。1956年1月16号,解放军和理塘寺打了起来。连续打了27天。解放军从四面包围了寺院。理塘的民众把吃的都搬到山上,如果有解放军来搜山,他们就打(译注:参见“5.汉人带给我们的都是恐惧”中关于毛垭土司雍热奔的注释)。吉塘、巴塘随后很快也起义了。就此,起义从理塘蔓延到整个康区。当时我的家人都在理塘,也上山抵抗共产汉人了。后来我父亲和我兄弟经羌塘到了澎波,我们在澎波才再见面。

8.“我们没有得到噶厦的支援”

理塘商人恩珠.贡布扎西十八岁时就去了拉萨。1949年汉人到达孜多的时候,他已经在拉萨了。当时他家是大商户,也是三大寺(译注: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的施主,在拉萨有一定的影响力。1949年共产汉人一到达孜多,他就认为这是一个威胁。解放军进驻拉萨后,在中国开了一个商人大会,共产汉人点名让恩珠.贡布扎西去参加这个会议,恩珠.贡布扎西推辞说病了,派了一个亲戚去参加了会议。恩珠.贡布扎西不但是一个成功的大商人,而且非常有头脑,他那时就看穿了毛主席的计谋。他说:“汉人不会容忍我们的宗教存在;他们要‘解放’很多人。” 他一直坚持不与汉人合作,成了汉人眼中的“黑人”,但他在藏人中很有威望。

我在拉萨得知理塘打起来了的消息后,心里很难受,也无法回理塘了。当时在拉萨大概有100多名理塘商人,包括恩珠.贡布扎西,另外还有500多名理塘的僧人、朱古等(译注:朱古,转世化身,汉译活佛)。我们立刻在恩珠.贡布扎西家里做了很多法事,为家乡理塘祈祷。恩珠.贡布扎西放弃了经商,专心考虑抵抗的问题。理塘的商人们停止了做生意,开始买马、买枪,准备一起返回理塘参战。

同时我们也向噶厦政府请求援助。那时达赖喇嘛还年少,在政治上还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噶厦的各种事务由很多贵族掌管。尽管大多权力已被汉人掌握在手中,噶厦政府的影响力已经很弱,但尚有一点权力。噶厦里面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和亲达赖喇嘛的。阿沛.阿旺晋美他们是亲汉的,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亲达赖喇嘛的,特别是三大寺、上下密院等是亲达赖喇嘛的。然而由于有阿沛这些亲共的人,若被汉人发现谋划反抗的话非常危险,噶厦里亲达赖喇嘛的人尽管也想反抗却不敢。

最初聚集在恩珠.贡布扎西领导下的都是理塘人,后来巴塘人、吉塘人等也纷纷前来,聚集在恩珠.贡布扎西周围了,都是康区有影响的人物。恩珠.贡布扎西能有这么大的凝聚力还因为,康和安多已经遭受了解放军的地面和空中打击,大批难民逃到了拉萨,难民们非常清楚发生在康和安多的事情。在拉萨的康巴人和安多人对家乡的事态非常担心,根本没有继续经商的心思,大家都想反抗汉人,这是大家共同的愿望。大家都希望噶厦政府支持,为康和安多人的起义提供援助。然而我们没有得到噶厦的支援。由于没有噶厦的支持,康和安多人起义的武器都是自己买的。有的大户人家有上百条长枪,当然没有大炮等。康和安多民众就是拿这些武器反抗的。

9.“在拉萨,我们在汉人眼皮底下活动……”

汉人的实力、武器都是我们无法比的,我们没有任何希望把康和安多的侵略者赶走,但康和安多各地的头人们仍然带领着属民反抗。我们希望藏、汉分开,至少使达赖喇嘛能够与毛主席对话;希望能把被控制的达赖喇嘛从汉人手中夺回来,如果我们没有了达赖喇嘛,那一切都完了。我们在拉萨成立了一个组织,可谓“四水六岗”的前身。那时在汉人眼皮底下活动,做事很艰难,若被发现会立刻被抓捕,但我们还是做了不少努力。例如:

我们曾前后两次向噶厦申请成立民间组织“人民会议”,都被汉人取缔了(译注:“人民会议”主要是以在拉萨的商人和普通民众为主组成的反抗力量,宗旨是维护西藏独立,保护西藏宗教,推动西藏民主。成立于1951年11月,主要负责人是藏巴拉秀·扎巴成列、洛卡人蚌塘秘书坚赞洛桑和康巴阿洛琼泽。四个月后被取缔,其成员的反抗活动并没有停止,并发展成为轰轰烈烈的四水六岗护教军)。汉人对噶厦强力施压,“人民会议”里的人被抓的抓、关的关。恩珠.贡布扎西以闭关为名躲到了甘丹寺。半年后被抓的阿洛琼泽等负责人,在三大寺的担保下被释放。一释放出来,恩珠.贡布扎西就安排阿洛琼泽经不丹去了印度。阿洛琼泽到了印度后,在噶伦堡建立了“西藏福利协会”,并成为达赖喇嘛的二哥嘉乐顿珠的主要助理之一。

1956年,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访问印度的时候,嘉乐顿珠在印度噶伦堡。恩珠.贡布扎西联系了嘉乐顿珠,希望他寻求国外的军事援助。嘉乐顿珠回答说可以寻求援助,但是千万不能泄露消息。如果泄露消息,会对达赖喇嘛造成很大困境。当时达赖喇嘛的大哥达泽仁布切,也参与了这事。CIA培训我们的抵抗人员,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也派人与理塘方面联系,告诉他们我们会援助。当时理塘各地都在打,每天都有一两百人被打死。理塘人也给解放军制造了很大的麻烦。理塘人没有好武器,没有大炮;好一点的枪也是从汉人那里抢来的。同时有大批康和安多的难民涌入了拉萨,里面有很多理塘人。我们在拉萨选了一些人,派他们去噶伦堡,由嘉乐顿珠再安排他们接受CIA培训。除了阿塔、洛才(译注:阿塔、洛才是第一批接受CIA培训的抵抗人员。并在受训结束后,跳伞进入西藏境内搜集情报),最初受训的人员中,还有来自我们理塘的6、7人,CIA也尽力培训了他们。那时我们这个组织里的成员都对美国的援助抱有很大期望。

拉萨这边,当时汉人还不能公然限制宗教活动。那么在拉萨的巴塘人、理塘人和吉塘人开始联合起来,祈请达赖喇嘛举行宗教法事活动,祈请达赖喇嘛传授时轮金刚灌顶。1957年在恩珠.贡布扎西组织下,拉萨僧众为达赖喇嘛献上了黄金宝座。这些活动中国人认为是以宗教为名进行的,没能阻止。通过这些从来未曾举行过的宗教活动,康巴人、安多人都联合了起来(译注:恩珠.贡布扎西等以祈请尊者施时论金刚灌顶为名联合各地人士,又以向尊者供奉黄金宝座为名募集资金,各地商贾倾囊捐助,拉萨、山南等地无论贵族、百姓都踊跃捐献,许多贵妇人当场取金耳环、金手镯以及康巴妇女取下金纽扣等。四水六岗组织一方面打造黄金宝座,一边暗中购置枪支、刀矛和战马,招集来自图伯特各地,特别是来自康和安多等地的民众,最后组成了四水六岗护教军)。

当康和安多藏人在拉萨联合起来以后,恩珠.贡布扎西的影响力已经非常大,到了每个人都听他的地步。亲达赖喇嘛的贵族官员们也与恩珠.贡布扎西建立了密切联系,噶厦政府的藏军代本们,也和恩珠.贡布扎西有了来往。那会儿如果中国人抓捕恩珠.贡布扎西的话,所有人都会反对,包括藏军(译注:当时藏军已编入解放军编制)。

当时康和安多各地各自分散混乱地抵抗中国人,没有多大效果。我们认为对汉人的反抗应该有一个总体规划,如果能团结所有力量打一场大战争的话,印度的尼赫鲁就会出面调解藏中问题;另外,美国方面也会给中共施加压力。最重要的是,达赖喇嘛是西藏三区今生来世的怙主,我们不能让他落到汉人手中,否则我们藏人就全完了。

因此恩珠.贡布扎西召集三大寺的堪布等重要人物,以及康和安多的商人们,对他们说:“共产汉人首先会消灭康和安多,之后也不会放过卫藏。三大寺和上、下密院等所有的寺院都跑不掉,而且达赖喇嘛也会有危险。如果达赖喇嘛有什么闪失,我们就会变成瞎子……所以我们的三大寺、民众、贵族官员、藏军和各地抵抗游击队应该联合起来,保护达赖喇嘛不落入汉人手中。” 三大寺和商人们都说:“请您决定吧,您说什么我们都服从。”

1957年藏历四月,达赖喇嘛传授时轮金刚灌顶时,恩珠.贡布扎西、吉索等我们六人去拜见了尊者的经师赤江仁布切,请求他赐给我们这个组织一个名字。赤江仁布切说:“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四水六岗’是整个康和安多的总称,我认为这个名字好,你们就叫这个名字吧。不过你们也再去请教一下林仁布切。”(译注:指的是第六世林仁布切,尊者的老师)起完名字以后,我们还占卜了一下,占卜结果也显示这名字很好。这就是四水六岗护教军成立的的主要目的和大致经过。

10.正式成立“四水六岗护教军”

当康和安多藏人在拉萨联合起来以后,虽然噶厦里亲达赖喇嘛的贵族官员们支持我们,但那些官员已经没有任何实权。他们担心,如果与汉人对抗,则会形成汉人对达赖喇嘛的更大威胁。所以这些亲达赖喇嘛的官员不可能发挥大的作用。噶厦政府已经分成了两派,那些中国人的走狗,比如阿沛他们则很有权力,汉人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四水六岗成立后,噶厦政府甚至发布公告限制我们。我们非常清楚那是来自汉人的压力,非常清楚噶厦政府的能力就是给汉人献媚。我们除了对达赖喇嘛身边的人还有一点点信任以外,对噶厦政府已完全失去了信任。

我们四水六岗的人当时对美国的援助抱有很大希望。而美国方面更想知道噶厦的态度,尚不清楚我们已经成立了四水六岗这个组织。1958年,CIA培训的抵抗人员阿塔和洛才先空降到桑耶,随后辗转来到拉萨。阿塔和洛才的任务是:与噶厦政府建立联系,搜集噶厦政府与共产汉人关系的情报;以及了解如果西藏方面决意抵抗,需要哪些方面的援助等。阿塔和洛才藏身在山上,托恩珠.贡布扎西帮助与噶厦联络。恩珠.贡布扎西与噶厦政府里的亲达赖喇嘛派联络时,达赖喇嘛的侍卫总管帕拉(译注:西藏贵族帕拉.土登维登)却考虑到亲共派的势力,担心若被汉人发现了,会招致更多麻烦,就没同意洛才和阿塔与噶厦有关人员见面。因此,洛才和阿塔与噶厦建立联系的任务就没能完成。后来阿塔和洛才跟随四水六岗去了山南。

在阿塔和洛才空降到桑耶的同一天,另有CIA培训的抵抗人员加多旺堆等4人,空降到了理塘。加多旺堆他们的发报机出了故障,与CIA方面失去了联系。我认为,如果当时CIA知道我们成立了四水六岗这个组织的话,美国就很有可能援助我们。

在拉萨,倘若我们大张旗鼓地宣布这个组织,共产党不会答应;小范围内宣布,也没有多大意义。更重要的是,如果四水六岗护教军集中在拉萨,与解放军发生冲突,会对达赖喇嘛很不利。所以我们决定离开拉萨,前去山南。虽然很多康巴和安多商人在拉萨有妻儿,可是仍然决定离开家,去山南加入护教军,而且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当时,中国军队在西藏的实力还不是太强,尽管知道我们去山南,也没有阻挡。

1958年6月16日,我们在山南孜古塘正式宣布成立“四水六岗护教军”。

四水六岗护教军不是随便凑合起来的,而是有组织的。护教军总部是整个护教军的灵魂,康巴人的主要负责人是恩珠.贡布扎西,安多人方面的主要负责人是晋巴嘉措,他们俩是四水六岗的最高头领。他们下面有七个部门:指挥部,给养部,宣传部,安全部等等。宣传部的工作是向民众介绍,我们为何成立四水六岗护教军,我们是放弃财产和离开家人来参加护教军的等等;安全部主要负责调查和发现汉人的特务。七个部门下面是按藏文字母顺序编制的队伍,一共有18名战斗指挥官。每名指挥官都是由七个部门联合认定的。护教军中理塘人人数最多,故而有两名负责理塘人的指挥官,我是其中之一的右路指挥官“玉如”。

恩珠.贡布扎西当时已经五十六岁,安多人头领的年龄也很高。护教军里有很多六十岁左右的人,最大的是一个芒康人,叫洛采,当时已经七十多岁;年龄最小的十四、十五岁。安多、嘉绒、哲霍康巴这些人里面,有人以前跟国民党打过仗,特别是嘉绒人,曾经跟国民党打得非常凶,现在又跟共产党打。我以前从来没有打仗经验,一打仗就是跟共产党打。

11.投诚护教军的中国军官

离开拉萨去山南的护教军中,还有一名投诚四水六岗的中国军官姜华亭,我们叫他汉人洛桑扎西。他是解放军炮兵部队的一名高官。他所在的炮兵部队以前在工布,后来换防到了拉萨。在拉萨,解放军如何对罗布林卡、甲波热(药王山)、布达拉宫等部署炮兵和炮位,他投诚后都对我们讲得很清楚。

姜华亭最初是到噶厦藏军扎什军营投降的。他投降过来的原因,一是他与一名藏人女子相好了,这名女子以前是跟汉人做生意的;二是当时姜华亭的父亲在家乡被批斗而死,得知这个消息后他非常悲痛。第三他曾对部队的同伴说过,共产党的有些做法是不对的;另外,在部队的一次会议上,他提出无论是军人还是文职人员,都应和民众搞好关系等,这使得解放军的官员们对他很不满。会后有一个解放军军官对他说:“你今天的发言有很大错误。”当天夜里,姜华亭就骑马跑到扎什军营投诚了。他之所以选择扎什军营,是因为他的女朋友告诉他,扎什军营的人对解放军最反感。他骑来的那匹马还能听懂人话,叫它趴下就趴下,叫它站起来就站起来。

姜华亭到扎什军营的时候,军营的藏兵们都在睡觉。他对士兵们说:“我是真正背叛汉人来投诚的。”当天晚上藏兵们让他睡在了军营里。第二天带他去见代本等军官,军官们说:“把他留在军营里没有什么用,但恩珠.贡布扎西肯定用得着他。”然后那些军官便与恩珠.贡布扎西联系。他毕竟是汉人,恩珠.贡布扎西也不知他的真假,就降神问卜。降神占卜的结果是收留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再加听了他的经历也非常令人同情,这样恩珠.贡布扎西就接受了姜华亭。我在恩珠.贡布扎西家里时,姜华亭被带来了,但我们也不能把他留在恩珠.贡布扎西家,就安排他住在拉萨郊区的一户人家里。二十多天后,四水六岗要去山南,就把他一起带走了。

走的那天晚上,恩珠.贡布扎西派我和洛桑项巴等四个人去接姜华亭,拿了藏袍给他换上。然后送他去然麻岗渡口,对岸有两个理塘的四水六岗成员等着接应,由他们送姜华亭去了山南。

那次降神占卜的结果虽说姜华亭会利益我们,我们也相信他,但很多安多人和康巴人没有轻易放过他,他们怀疑姜华亭会暗杀恩珠.贡布扎西。为此恩珠.贡布扎西专门为他开了会,公开讲对他的信任;我也常常向其他人介绍姜华亭的情况。我对姜华亭印象不错,他也很喜欢我。姜华亭有军事知识,他尽力帮过我们。而且姜华亭也说他相信三宝。恩珠.贡布扎西送给他的护身符,他也带在身上。有一次解放军的子弹打中了他的马,子弹打穿了马鞍却没有伤着马。他说:“马活着,我就不会死哈哈哈……”而且每次打仗前他都会念:“嗡嘛呢呗哞哄”哈哈哈……

12.噶厦政府要四水六岗军解散

护教军在山南宣布成立后,噶厦政府对各宗的命令是:不许参加四水六岗军;不得为四水六岗军提供粮食和衣物;如果四水六岗欺压民众,立刻上报噶厦政府等等。另外,噶厦还派政府代表和三大寺的代表到山南来,要求面见恩珠.贡布扎西。我们说:“我们不知道贡布扎西在哪儿。” 没让他们见。他们便见了护教军别的一些头头。他们带来了噶厦政府的命令:“在‘博’的土地上(译注:藏语“博”,即Tibet,包括多卫康三区和嘉绒、羌塘),不能成立军队,不能欺压平民。噶厦政府决不容忍违法行为。”由于没能将噶厦的命令直接交给贡布扎西,噶厦代表就要求向全体四水六岗成员宣读这份命令。这是噶厦第一次派代表来的情况。

噶厦第二次派来的代表主要是说:“噶厦要调解共产党与四水六岗的矛盾。你们不要与共产党对立,你们建立护教军是不对的。”这些代表也要求见恩珠.贡布扎西,问我们对上次代表带来的噶厦的要求有什么意见?四水六岗方面说:如果噶厦政府要让我们和共产党和解,那么共产党首先要停止对康区和安多一天比一天严重的军事行动。我们都是康和安多难民,逃到拉萨后都还被共产党抓捕和追杀,所以我们才跑到山南的。我们并不愿意打仗。

噶厦后来又派来一次代表,坎穷堆旺和朗色林,他们是噶厦第三次派来劝说护教军的代表,结果他们来山南后留下不走了,也加入了四水六岗军。

13. 去甘丹钦科寺取武器

康巴和安多人一般都会打枪,因为他们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打过猎,防御土匪要用枪,玩乐的时候也喜欢玩枪。可是四水六岗护教军成立后,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武器。

恩珠.贡布扎西在拉萨时,就请求过噶厦政府提供武器,可噶厦政府不敢。护教军到山南后,达赖喇嘛的侍卫总管帕拉给恩珠.贡布扎西捎了一封密信说:“噶厦政府在甘丹钦科寺有一个武器库。我派人去看了一下,那里有部分武器还能用。甘丹钦科寺的武器库没有军人守护,你们自己设法去取吧。”恩珠.贡布扎西便带领了一千人,我也是指挥官之一,到甘丹钦科寺去取武器。一千人当中,只有32个安多人。

去甘丹钦科寺的路上,在宗嘎宗多(译注:地名),我们遭到了解放军的伏击。他们在那里设了九道埋伏,当我们进入了第三层埋伏时,才发现遇到伏击了。随后就打了起来。第一、第二、第三层的解放军全部被我们打死了,我们甚至还缴获了很多武器。我们这边死了3个指挥官,加上士兵,总共死了49个人,另有114个人受伤。我们不能继续往前走,就返回了一段,绕过秀谷拉山口,在这个山口我们碰上了三辆解放军的军车,我们摧毁了这三辆军车,继续往甘丹钦科寺去。

快到甘丹钦科寺的时候,恩珠.贡布扎西命大部人马扎营,他亲率两百名骑兵先抵甘丹钦科寺。可寺院的僧人们拿着枪不让靠近,说这是噶厦政府的武器,没有噶厦的证明,我们不会让你们拿走。

护教军另有30多人去了甘丹钦科宗(译注:甘丹钦科地方行政总府),宗本不在(译注:宗本,地方行政长官)。我们把四水六岗的军旗升上了宗府的房顶,拿走了宗府里的30多条英制卡丹枪。这期间有当地老百姓来给我们报信,说在离宗府不远的一个小寺院里有五十多个解放军。巴塘的指挥官遂带领五六十个骑兵冲了过去,解放军看到护教军后骑上马就开跑,巴塘骑兵们一直追到山脚,那些解放军丢下马跑进山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与恩珠.贡布扎西他们汇合时,恩珠.贡布扎西说:“甘丹钦科寺不让我们拿武器,我们好好跟他们解释了,他们不听。现在怎么办?”随后恩珠.贡布扎西决定:第二天天亮时,强攻进入寺院拿武器。接到这个命令后,我去找恩珠.贡布扎西,对他说:“身为护教军,向寺院开枪是非常可耻的事!”恩珠.贡布扎西说:“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难道不拿武器,空手回去吗?”争论了半天,最后恩珠.贡布扎西决定:只要甘丹钦科寺的僧人们不开枪,我们就不许开枪。

甘丹钦科寺共有八个门。晚上我们靠近了寺院各个门口。第二天天亮时,我们破门而入,僧人们没有开枪。我们向僧人们问了堪布和大喇嘛的住处,并找到了堪布。经过谈判,寺院方面给了我们武器:共有四门小型炮和两门大型炮、491条英制卡丹枪、20条布朗枪、18条“征甘”枪(译注:此为音译)以及子弹若干。我们找了一百匹驮马来驮运这些武器。

14.尼木的惨烈之战

取到武器,返回山南的路上,有来往于拉萨和日喀则方向的解放军的军车。我们先后设埋伏一共袭击并摧毁了10辆军车。有两辆军车运的是军马,马全都被打死了;还有一辆车里全是女兵,都是年轻女孩子,看起来在15到30岁之间,而且都很漂亮,胸前戴着大红花。听说那些女孩是发电报和放电影的,而且都是有职位的。其中有几个女兵当时还没死,我的同伴说要杀了她们。我说:“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她们已经受伤了,会死的。”我有点可怜她们。虽然这些女兵有徽章,职位也高,但毕竟是女人,还是有点让人心疼,所以我就没让开枪。其他那些男士兵,他们曾给我们制造了很多麻烦,打死他们我们感到很高兴,根本不认为有什么罪孽。有四辆车的司机被我们活捉了,我们自己有三、四个人受伤。后来远远地见有解放军大队伍过来,我们就准备撤离。问恩珠.贡布扎西怎么处理那四个军车司机,他说杀了也没用,放了吧。就放了那四个司机。然后我们去了尼木。

刚到尼木不久,民众来报信说:“有很多解放军向尼木开来。”在尼木渡口,护教军看见解放军已经把渡口的船支全都给掌握了。向护教军开来的解放军有三路:达珠康阿一路,唯玉宗方向一路,曲水一路。于是护教军也兵分三路去伏击他们(译注:达珠康阿、唯玉宗、曲水等都是地名)。

第二天天快亮时,从达珠康阿来的解放军到了。设伏迎战达珠康阿一路解放军的,是巴塘、芒康、擦荣三地的人编成的护教军。达珠康阿这路解放军大概有一千多人,他们不要命地往前冲,第一次冲来时,护教军抵挡住了;第二次冲来的时候,芒康的7个人被打死了,其中有一名指挥官,还伤了我们16个人。

其中有一拨解放军打到了尼木村,占据了两户大户人家的房子。护教军从三个方向包围了那两户房子,却半天无法攻下,恩珠.贡布扎西甚至说他要亲自去攻。我当时正在另一路打仗,接到了恩珠.贡布扎西的命令,让我到他跟前。我到达他那里时,解放军正躲在那两户人家的房子里,我们开枪没用。姜华亭开了两炮,然后用汉语喊话:“投降!”有一个解放军回喊说要投降,我们就喊:“出来吧,”那个解放军刚带着人走出房子,没想到我们设在另一方向的人却开火了,开火的人不知道出来的解放军是要投降的。这个领头的解放军受了伤,他回头往屋里喊:“不要投降,他们是骗人的!”他喊的汉话,只有姜华亭和我等几个人听懂了。紧接着两座房子里的解放军又开始向外开枪……我们派人冲到那个房子外的墙脚下,把墙脚挖开了一个洞,塞进了干草和木柴。但是房子里还有那户主人,解放军自己不出来,也挟持了他们,不让他们出来。最后,我们只好点火把房子给烧了。

这是我人生中最让我心碎的事。因为解放军不让他们出来,我们也没别的办法攻下,所以只好都烧了。后来听人讲,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说,当时四水六岗的人确实别无选择,只好烧了房子,没有一个人谴责四水六岗的。我们是早上9点左右烧的房子,到下午撤离时,那房子还在发出爆炸声。另一栋房子也这样被我们烧了。下午我们撤离了这个村子。

我负责抵抗唯玉宗的那一路解放军只有三、四百人,我们打了一会儿,他们就掉头撤了。所以没怎么打,我们也撤离了,我们是打游击,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也派了人护送伤员去四水六岗总部,那些伤员都安全地到了山南总部。

另有两百名护教军分去迎战从曲水方向来的解放军。打了一天一夜,具体打死了多少解放军不知道,据这路护教军自己说打死了两百人,我们这一方死了4、5个人。

尼木一战打了整整一天一夜,很多解放军被打死,是一场惨烈的战斗。解放军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而我们是在尼木设伏,等着他们。由于解放军是列队过来,我们则是躲在各处分别伏击,所以这次我们算是占了便宜。我们不知道究竟打死了多少解放军,后来听尼木当地人说,大概死了一千人。我们自己也伤亡不少。尼木的民众对护教军很好,给我们送了食物。

15.姜华亭开炮救了我的命

我们往嘎贡方向转移。走了一天劳累过度,骑在马上都会睡着掉下马来。第二天早上到了嘎贡,爬到山口时,遭遇了一支从羊八井过来的解放军,大概有七、八百人,他们用机枪和大炮打我们。当时我们已经有了炮,汉人洛桑扎西(姜华亭)和安多人格桑嘉两人会开炮,他俩动手架炮,我带了几个人冲下山口去打,解放军的火力非常猛,打得我们抬不起头,同时解放军还在向我们推进,我想这次我完了。正在这时,姜华亭开始向解放军开炮,他开了很多炮把解放军打退了。姜华亭和恩珠.贡布扎西在一起,由于我们炮弹有限,恩珠.贡布扎西还骂了姜华亭:“你怎么打了这么多!”但姜华亭的炮帮了我很大的忙,虽然用了很多炮弹,可救了我的命哈哈哈……由于有炮,这一战我们占了便宜,把解放军打得很惨。

这一战护教军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们理塘人森格多朵。之前我们叫他不要冲,可他不听劝拼命冲,结果被打死了。他身上背了三支枪,我们不能扔下,于是我带了四、五个人一起去找他的尸体。在一个坡上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我让同伴们把尸体拖到一边,我在原地掩护。当时我还朝解放军的方向开了十几枪,那边没有反应,原来解放军已经走了。我们把森格多朵身上的枪和嘎乌护身符取了下来,把尸体扔进了河里。

然后我们去追赶护教军大部队。追到一牧场时,四水六岗军有一百来人在那儿等我们,吃了饭后我们继续一起追赶大部队。我们要经过羊八井去纳木措方向,因为只有这条路,其他地方都有解放军追剿。在羊八井,远远地看到解放军的车队,车灯像星星落到地上一样多。继续赶了一段路后,我们遇到了几个四水六岗护教军的成员,我问他们护教军大部队在哪里?他们说:“大部队已经走了。”我又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回答:“我们在等你们”。其实,这几人是看见前面有那么多解放军后,准备往回逃跑的哈哈哈……随后我们一起继续追赶护教军大队人马,而身后有尼木的那支解放军部队在追赶我们。

16.转战羊八井-纳木措

终于追上了护教军的大队人马,与恩珠.贡布扎西他们会合了。我们提议:由于物资很多,驮马队伍庞大,队伍行动不便。应该分成两个部分:由我带领一批战士在前面开路,恩珠.贡布扎西等核心领导和驮马队伍走在后面。

当地牧民告诉我们前方有解放军。我带领一股先遣战士先行往前。走着走着听到了枪声“嗒嗒,嗒嗒嗒……”停下来观察,看到了远处的解放军。等天黑了后,我们摸黑继续往前走,直到解放军的车开到我们面前,我们开火打了起来。正在打,又来了两辆军车。我安排了几个人继续打第一辆军车,我带人直接冲到后面那两辆军车处,还未靠近,这两辆军车就转向开跑,不料跑的方向有我们的人,这样两辆军车就被端了。接下来,有一辆吉普车朝我们的方向开来,我们就地等着,等它开近后我们开了火。吉普车停了下来,我们继续朝它猛打;这时我们的大队人马到了,在我们的掩护下从后面过去了。

大部队过去后,我们当中攻打吉普车的战士想走近吉普看看。我劝他们别去,因为如果车里还有人活着会很危险。可他们不听,坚决要上去看看,结果我也去了。吉普车里有一顶军官的帽子,一张女人的照片,以及一些有关工资的文件。车里全是血,血迹一直滴到公路旁。我们沿着血迹走了一段后,发现路旁全是修公路挖的大坑。这时我坚决阻止我们的战士继续搜寻了,怕那个伤员躲在哪个坑里开枪。后来听人说,这个军官是从日喀则来的,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他老婆。他那天受伤后不久就死了。

第二天天亮时,我们赶到了一个牧场。牧民们给我们烧了茶做了饭。我们吃完饭后,继续朝着大山里头走。虽然没有路,但可以走。上山时我们看到了从羊八井方向来的军车,但我们所在的位置,军车是开不过来的。我们安排了一百多人在队伍后头防守,但解放军没有过来。翻过这座山,来到了羊八井的另一片牧场。这里没有汉人,所以我们停下休整了三天。牧民们赶来了一百多头牦牛,他们说不要钱,送给我们吃。但他们要我们给一个证明,证明他们帮助过四水六岗护教军。他们还送了很多酥油、糌粑、奶酪等食物。三天后,我们继续往纳木措去。

沿着纳木措湖边走时,飞来了一架飞机。我们马上派了几个枪手爬上山顶,其他人原地不动。飞机在头上盘旋一阵后飞走了,没有发现我们。我们的枪手也没开枪。那些枪手说,飞机太高打不着。

走了三天来到纳木湖的另一端,在角咀拉(译注:地名音译),从北面开来了三辆军车,从羊八井机场方向开来两辆军车。我们立刻兵分两路,去袭击这两路军车。一开火,羊八井那两辆车里的解放军就钻到了路边养路站的石头房子里,继续向我们开火,我的一个手下被手榴弹给炸伤了。养路站的房子很坚固,我们攻打了很长时间,但躲在里头的解放军死守,未能全部消灭他们。从北面来的三辆军车都被我们摧毁了,除了几个伤员躲在路边的坑里,没被打死外,其他解放军都死了。端掉这三辆军车的护教军,全是安多人。我走过去时,这些安多人说“别过来,坑里的汉人会开枪的。”这些安多人也有人受了伤。

17.“有些人抢了牧民的东西”

热振是热振寺的属地。到热振时,我们的马已累得无法继续赶路,我们就和当地牧民交换了马匹,也要牧民给我们提供了食物。我们没有直接去牧民家中,而是叫牧民到我们营地,向他们说明我们需要食物。他们就按我们的所求提供了很多食物。

继续赶路,打前站的人们已经出发了,我和恩珠.贡布扎西等总部人员在一起。正走着,有一只乌鸦落在我们前面哇哇叫个不停。恩珠.贡布扎西认为这是护法神在告诉我们走错了路,叫我通知前面的护教军返回来,换了个方向朝另外一座山走了。后来才知道,解放军早就在先前我们打算走的路前方等着了,而且路的四周也无处可逃。

由于吃穿匮乏,打前站的护教军在返回大部队途中,有人抢了牧民的东西。恩珠.贡布扎西得知后,带话给那些牧民说:“如果你们的东西被抢了,请到我们这里来领。”随后来了三十多个牧民老人,他们报出了被抢物品的单子。贡巴扎西命令各个指挥官和甲本(释注:甲本,藏军编制单位,相当于一个连),让他们把手下抢的东西通通交出来,放在地上,让牧民们认领。我看见只有一些衣服、食物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牧民报上来的单子里有藏币、黄金嘎乌护身符、两条枪,却没有交出来。我们再次询问谁抢了这些东西,没有人说话承认。那些牧民就说:“既然没有人承认,那我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就回去了。

老牧民们走后不久,他们当中有两三个人又掉头回来报信:“汉人追过来了,你们快做准备吧。”我们马上让总部人员撤走,留下二百多人设伏阻挡。天下着雪,很冷。等了很久汉人也没有来,我们就追总部人马去了。路上遇到两个骑马往回走的护教军战士,他们问我们是否看到一匹驮着藏枪的马,我们说没见到,如果见到了会牵过来的。后来才知道,这两人就是抢了牧民的钱、黄金护身符和枪的人。他们当时没有交出来,把赃物全驮在一匹马上,赶路时这匹马走失,被放牧的牧民得到了。后来,这些东西的主人来见我,把枪送给了我。

18. 遭伏击恩珠.贡布扎西受伤

爬上山后,我们发现从羊八井机场方向大概有一千多解放军在追我们,曲多方向也有,而直贡牧区那边没有解放军。我们继续往山上走,去了直贡。到直贡稜色时却碰上了解放军,一百多名骑兵和两三百步兵。我们打死了两百多名解放军,抢了五十多匹军马。直贡稜色不能久留,我们必须设法赶回山南。

玛兴山谷是去山南的必经之路。有牧民报信说:“好几天都有解放军出入玛兴山谷的谷口,你们要小心。”恩珠.贡布扎西就派了两路探子前去查看。探子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有一个甘孜的老头就开始降神,神附体后说:“继续朝山谷里走,我带路,我会保护你们。” 其实我们不太相信这老头能降什么神,但还是决定按老头降的神所说的那样走。一百多名先遣人员受命先出发,这些先遣人员都是甘孜人。他们走后不久,我们在路上见到了探子们,他们在路两旁喊话:“不要走了,前面有汉人等着!”我们马上派人去追先遣人员回来。我当时有一个很好的望远镜,从望远镜里我看到山上有一排汉人站了起来,就对恩珠.贡布扎西说:“看样子汉人好像要开炮。”于是我们让所以人员往回跑。

这时大炮响了,山左边约有一百来门大炮,山右边也有一百门左右大炮,一起向我们开炮,看来是要把我们全部消灭在玛兴山谷里。射程太远,我们开枪也没用,只听见炮弹在头顶嗖嗖飞过。我是指挥官,不能跑,正在指挥我的人马回撤时,一颗炮弹落到了恩珠.贡布扎西附近,他的马被炸死了,恩珠.贡布扎西也受了伤。混乱中,我碰到一个甘孜人热拉,他真是条汉子,他的脸在流血,坐骑也没了,我问他:“你的马去哪儿了?”他说:“阿旺,现在马没有用了,我索性成仁了吧!”我又问:“恩珠.贡布扎西在哪里?”他说:“恩珠.贡布扎西被炸了……”我就对他说:“现在去拼命没有意义,你去找一匹马来,我去看看恩珠.贡布扎西的情况。”找到恩珠.贡布扎西的时候,首先看到一个甘孜的老头,受了伤躺在地上。恩珠.贡布扎西也倒在地上,身体被泥土埋了一半。我上前抓住他的手,把他使劲往外拽出了泥土。他的头在流血,我马上取下他脖子上的围巾,给他擦去脸上的血。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哦,是阿旺啊,别担心,我有护身符呢。”我用给他擦血的围巾把他的头包扎了起来。恩珠.贡布扎西的部下几乎全都受了伤。一个帮夫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念叨:“神保佑、神保佑……”哈哈哈,这时恩珠.贡布扎西说:“水、水,我要喝水……”我叫一名手下去取水,他用帽子打来了水,给恩珠.贡布扎西喝了。喝完水后,我问他:“你站不站得起来?”他说能。他站了起来,我们把他扶上了马,往山上跑去。

爬到山顶时,另有几个指挥官也赶到了。这时恩珠.贡布扎西命我:“阿旺,我没事的。你带人守住这个山顶,要是解放军过来的话,我们都会死。”我说:“如果解放军来这个山顶,我阿旺就死在这儿!”我一边喊“跟我来”,一边布置我的人马守住山头。我对这些四水六岗的战士说:“今天守住这个山头非常重要,如果汉人占领了这个山头,我们都会死,恩珠.贡布扎西也性命难保。大家好好打吧!”

这时,解放军已经在往山上爬,我们就开枪了。解放军退了一下,我们往前冲了一点,又继续打。我和一个同伴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很快,解放军来了更多增援,有一支解放军从后面抄来,对我们形成了包围之势。我还以为后面的自己人会打解放军,但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后面压根儿就没有自己人,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下我慌了,我问同伴:“其他人呢?”他说:“他们没有跟来。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俩已经被打死了?” 原来我俩只顾冲到了最前面,趴在一个坑里射击,后面的人看不见我们,以为我们被打死了,他们就撤离那个山顶了,连我的马都牵走了。这样我俩就跟护教军大队人马走散了。

19.我和群培成了孤军

解放军人那么多,我俩被包围着,同伴群培是个甲本,理塘人。我俩商量该怎么办?如果往后跑,后面的解放军会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俩决定往前冲。我让群培把地上的弹药收拾好,抽出藏刀,大喊一声就冲下去,估计解放军不会轻易开枪,因为他们要观察我们后面是否还有人,人数多少等。群培也觉得在理。于是我们就抽出藏刀,大喝一声冲了下去。解放军果然没有开枪。冲了十来米后钻进了灌木丛,跑到先前恩珠.贡布扎西受伤的地方时,看到那里还有十几匹马,我们就抓了一匹马和一头骡子,骑上骡马往刚打过仗的山头跑。

到山头时天已经黑了。忽然遇到了解放军,我立刻下马,解放军和我们几乎是同时开枪的。开火不久解放军打了照明弹,借着照明我看到前面有三、四个解放军的尸体,趁着光亮我赶紧连续开了几枪。这时我的马和群培的骡子被打死了,群培的腿被压在骡子下面,我以为他也死了,刚跑过去,他却站了起来说:“打!打!”解放军继续向我们开火,我们也拼命还击。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解放军又打了一颗照明弹,我们趁着光亮往附近的河边跑,顺手还捡了一挺转盘机枪。跑到河边,我架起转盘机枪,发现上面的转盘弹匣丢了,无法用,只好把枪藏到河边了。然后我发现手受了伤,幸好护身符保佑没有伤着骨头,我取下围巾绑好了手。解放军掉头撤了,没有追来。

我和群培都受了伤,步行非常困难。我们沿着河走了一段,凌晨两点左右,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来过夜。第二天天亮时,我用望眼镜察看四周,没见四水六岗的踪影,也没有解放军,什么也没有。我刚对群培说:“这地方很空……”,就忽然见远处山脚下,有一处地方在冒烟,一看大概有两三百解放军正在做饭。我对群培说:“我们可以再睡一会儿,只要解放军不来搜山,我们就是安全的。我们得等到解放军离开后才能走。睡一会儿吧。”

坐下来解开藏袍时,发现我竟中了16颗子弹!除了手上的那颗以外,其它的都没打进皮肉。这种子弹是“改造枪”的子弹。之前我还不相信护身符,这下我信了。稍后,解放军开始动了,大部人马沿着山沟走了,另有一百来个士兵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俩当时想,如果被发现我们就打,若没发现就不动。我俩就躺在那里,那支解放军沿着山路过去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们才离开。受了伤,我们走得很慢,也走不了多远,白天睡觉晚上走路,每天大概走两三里路。一路上也没有吃的,我俩就打开嘎乌护身符,吃里面的甘露丸聊以充饥,但又不敢全都吃了,怕吃完了,护身符就不管用了哈哈。山上有一种红色的土,是咸的,我们就吃那种土。就这样在山上走了六天,一直没有碰到四水六岗的人,也没有遭遇解放军。我想:我们肯定要饿死在这儿了……

20.汇聚成了一支人马

从山口下来了两个人,看装束是牧民。我和群培坐下来祈祷,希望这两个牧民在我们附近休息一会儿。他俩沿山梁下来后,果真在附近停下来升火烧茶。我俩就走过去,我还可以走,群培在后面踉踉跄跄。我靠近那两个牧民时,他俩害怕极了,因为我背着枪。我对他们说:“你们别怕,我们是四水六岗的人,跟大队人马走散了。你俩不用怕,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请给我们一点吃的吧……”那个老一点的牧民说:“那自然、那自然。你们俩这么多天没吃饭,那先别吃糌粑,会噎死的。你们先喝一点糌粑汤吧。”另一个年轻的牧人去搀扶群培,过来后为我们做了糌粑汤……闲聊中这两个牧民告诉我们,他们是因为解放军和四水六岗打仗,躲战乱跑来这里的。

忽然,牧人之一说:“远处有人来!”我拿望远镜一看,有一个穿藏袍的人,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头骡子,正向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是四水六岗走散的人。那人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下马。于是我就喊:“你是谁?下马过来!”那个人也喊:“你是谁?”我说:“我是热珠阿旺。”他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我听不清楚,我喊你先过来再说,他过来了。他确实是四水六岗的人,我们一起喝了茶。

那两个牧民有一匹很彪悍的母马。我们请他们把马卖给我们,两个牧民哭了起来,说:“这匹马是直贡仁波切的神马,不能卖的。”看他们的确不想卖,我就说:“那你们能不能把我们送到那边山口?我的同伴伤势太重了,走不动。”两个牧民说:“当然、当然。”他俩就把我们送到了山口。骑马来的那个四水六岗的人有很多藏币,揣在腰里。他拿出五百元给了他俩,两个牧人高兴地拿着藏币走了,把母马也留给了我们。

走到直贡龙秀时,我们看到了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大概有一百来具,就扔在荒野里。由于尸体太多,臭味很大,马不愿意走,我们只能硬拽着马走。一般藏人不当心杀了一只虫子,都会念六字真言。可那时杀了那些汉人,我们连一遍六字真言都不念。看到解放军的尸体时,我很高兴。因为杀解放军不是很容易的事,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有的人说他杀了十多个解放军什么的,那都是吹牛。不过我还是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心想:他们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啊……后来在直贡寺附近遇到了一支解放军,我猜他们是去收那些尸体的吧。

第二天凌晨4点左右,我们三人到了雅热寺。寺院好好地接待了我们。先前有四水六岗的人牺牲后,马和财物等遗物我们都供养给了雅热寺,所以互相已经认识了。雅热寺的人说:“前几天还来了几个像你们这样的四水六岗的人,我们叫他们去牧民家住了。”于是我们便请寺院派人去把那几个四水六岗的人叫过来,与我们汇合了。

雅热寺是直贡仁波切的寺庙,是个小寺庙。直贡仁波切当时还年幼,11岁左右,直贡仁波切的经师年岁很高。我们请老经师占卜,问恩珠.贡布扎西的伤势怎么样?占卜显示说很危险。我们说:“只要能保恩珠.贡布扎西平安无事,任何法事我们都愿意做。”老经师便开了一个须做的法事名单,包括放生一百头羊。我们又占卜了一次,占卜结果是:只要完成老经师说的那些法事,恩珠.贡布扎西的生命就会像拴在柱子上那么牢固了,哈哈哈……

我们不知道大部队的去向。从这里有三条路去山南,我们无法决定走哪一条,且这事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们就找来一个白石头、一个黄石头、一个红石头,各代表三条路,拿到直贡仁布切面前,请他抓一个。11岁的仁波切胡乱搅合了一把,抓出了那个黄石头。这个黄石头代表的路是:经澎波去热振,再去山南。所以我们就决定了走这条路。

走的时候,我们从寺院牵了两匹以前供养的马。寺院有很多法事活动,来来往往的信众很多,我们就骑马混在信众中走了。第一天路上遇到了解放军,有二十多个骑兵和两百多个步兵,正迎着我们走来。如果我们掉头的话,解放军反而立刻会知道,所以我们马上把枪取下,塞进藏袍的长袖里,迎着他们继续走。由于来往的民众很多,解放军没有起疑。此后就没再遇到解放军。第二天在途中看到两只公岩羊,我们拿枪打死了这两只岩羊,驮着肉继续赶路,碰到一户牧民,就在牧人家煮了岩羊肉吃。

走到雅热寺的牧场时,遇到了我们理塘郡达家族的老妈妈,以前我们就认识。老妈妈一定要让我们留下来,她说:“你们一定很累了,留下来吃饭过夜吧。”我们在老妈妈家住了三天。老妈妈看到我们身上的伤,又见袍子上都是弹孔,又哭又笑地说:“我的这些孩子们,是铁打的还是铜做的啊?”她还想留我们多住几天,可是我们要赶路。老妈妈家里有一个芒康人,他也决定跟我们一起走。

现在我们一共有八个人了。我们去了澎波,在澎波又碰到四个跟大部队走散的四水六岗战士,接着又遇到了刚从理塘逃亡出来的十二个新难民,一共二十多人了。走散的护教军身上带的武器好,子弹也多;新逃亡的难民武器不好,也没有多少子弹。一个叫潘贝的人和我商量认为,应该把这二十多个人组织成一支队伍。澎波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色拉寺的属地,色拉寺有很多来自理塘的僧人,老乡之间都认识,所以人们对我们很好。我把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先安排住在澎波待命。队伍中有人的家人在拉萨,我就给了他们七天休假,让他们潜回拉萨看望家人。我和潘贝也去了拉萨。潘贝的母亲和两个女儿住在小昭寺附近。那时是1958年10月,如果身上没有武器,进出拉萨一般没有问题。

21.在拉萨:请雄天护法
 
去拉萨的计划是这样:先去色拉寺,因为我弟弟在色拉寺,潘贝的一个亲戚也在色拉寺。在色拉寺把我们带的长枪藏在那里,再带着手枪去拉萨城(译注:藏人拉萨的概念指的是大昭寺一带)。潘贝是僧人,我也刚还俗,所以还是光头,因此计划穿袈裟,去拉萨城里见恩珠.贡布扎西的朋友;派人去拉嘉日(译注:地名)与四水六岗总部联系,再派人与恩珠.贡布扎西他们联系。

我们按计划出发了。晚上12点左右到了色拉寺我弟弟的僧舍。弟弟开门一见是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我去打仗了。弟弟给我们烧茶,我告诉弟弟:“我们要去拉萨,要把马和两条长枪留在你这里,你好好保管;另外帮我们准备两套袈裟。”我们还叫了一个亲戚索南罗布一起去拉萨。

天快亮时就动身了。我们仨穿着袈裟,身上藏着手枪。我的手枪是“加拿大”。早上7点左右到了潘贝妈妈的住处,他们住在小昭寺上密院附近。他妈妈见到我们也非常吃惊。我们进了屋子,告诉他妈妈和他女儿:“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俩在拉萨有事要办,你们也不要害怕。”这天我们就住在潘贝妈妈的家里。

恩珠.贡布扎西以前做生意时的助理叫确扎,现在在拉萨帮恩珠.贡布扎西看家。第二天,我们派人去请确扎过来见我们。确扎来了,我们告诉他:“恩珠.贡布扎西受了伤,直贡仁波切占卜过了,要我们做很多法事。别的法事在直贡仁波切的寺院都做完了,只剩下放生一百条生命这事还没做,你看看你能来做这事吗?”确扎说:“没问题,这我可以做。”后来他放生了一百头羊。我们也嘱咐确扎不要走漏风声,还让确扎去请噶厦藏军的甲本格桑占堆、甲本旺丹扎西过来(译注:那时噶厦政府军已被编入解放军编制)。

以前四水六岗在拉萨筹建的时候,这两人常常和我们一起开会。其实他们当时是噶厦的探子,来打探我们的行动的,只要恩珠.贡布扎西开会,他俩准在场。这两个甲本也是扎什军营的,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扎什军营总的来说是同情理解四水六岗的。

确扎请来了两位甲本。两位甲本见到我俩很高兴,连连问:“一路上怎么样?辛苦了……”我们给他们讲了,恩珠.贡布扎西怎么受了伤,我们一共打了十次仗,我们与恩珠.贡布扎西走散了等等;也告诉他们,我们目前已经召集了一些脱队的护教军战士、以及一些新难民,安顿在澎波。请他们先把这些情况分别转告给帕拉(译注:帕拉.土登维登,当时达赖喇嘛的侍卫总管)、达赖喇嘛警卫团的代本(译注:警卫团团长)以及其他代本。然后再请告知我们,帕拉和代本们有什么意见和指示……

几天后的晚上他俩来了。帕拉托他俩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吃的,还请他俩转告我们:“你们要当心,不要被人发现你们在这里。我们正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决定后会通知你们的。”我们对两位甲本说:“我们要祈请雄天护法,你们能否安排一下?”两位甲本爽快地答应了。(译注:多杰雄天,曾为藏传佛教格鲁派护法神。1996年达赖喇嘛颁令,因雄天鼓励暴力与不宽容,格鲁派禁止尊奉雄天护法。详情见维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5%A4%9A%E6%9D%B0%E9%9B%84%E7%99%BB

我们约好了请雄天的时间和地点。弟弟和另外两个僧人从色拉寺来一个小寺庙与我们汇合。作法降雄天的是一个老头,住在附近农村里,也被请到了这个小寺庙。随后我们祈请雄天。当老头的身体颤抖起来时,说明雄天附体了,我冲了过去,揪住被雄天附体的老头子的胸襟,怒吼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们祈请你时,你这个护法神说过,决定和我们一起努力抵抗。为何事到临头,我们却没有得到任何保佑?特别是恩珠.贡布扎西,他是我们的头领,他遭大炮袭击的时候,谁也没有保护他!护法神在哪里?什么狗屁护法神!”

骂完我放开了手。雄天说:“你们等等,我有点忙……”然后他跳起羌姆(神舞)来,一边跳一边射箭。跳了一阵后,他坐了下来说话,这时他说的话没有人能听懂了,必须得由一个人专门翻译。雄天通过翻译说:“玛贡嚒!人不是铁打的,不是铜做的,所以各自当心很重要!”哈哈哈……雄天接着说:“恩珠.贡布扎西受伤是个小灾,他没有生命危险,你们不要担心……”说了一堆。降完雄天后我们回到了拉萨。

弟弟他们非常信雄天,所以弟弟一路指责我是“疯子”,数落我怎么能这样对雄天?我顶他:“那又怎么样?那个降雄天的老头子不过是肉身凡胎,也有老婆孩子,他降了雄天附体,却没有任何用处!”

22.在拉萨:“局势非常严重”

在拉萨这段时间,中国人给噶厦政府和达赖喇嘛找了不少麻烦,欺负达赖喇嘛。比如有一天,解放军拿了一个嘎乌护身符,这个嘎乌是从战死的四水六岗战士身上取下来的,解放军打开嘎乌后,发现里面有“觉钦玛耶”。解放军把这拿到达赖喇嘛面前,指责达赖喇嘛给反动土匪发了“觉钦玛耶”,让解放军死伤不少。达赖喇嘛说:你们这么说没道理。“觉钦玛耶”是第十三世达赖喇嘛送给信众用来朝拜的,送了很多。剩下的是我送的,我并非专门给反动土匪,我给所有的信众。如果“觉钦玛耶”真的那么有用,我还有少量的,也可以送给你们……

帕拉派人来问我和潘贝:“汉人实力很强,达赖喇嘛能否继续呆在拉萨都难说,对此你俩有什么看法?” 帕拉曾说过要安排我们见达赖喇嘛,而我俩却没有见尊者的打算。因为我们在谋划打仗,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去见尊者,若是被汉人发现,反而会给大家都带来不便。但听到帕拉关于达赖喇嘛处境的那番话后,我俩非常担忧。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对抗中国人,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像藏人的眼睛和心脏一样的达赖喇嘛。如果他安全不保,或者落入了汉人之手,那一切就完了。帕拉猛地问我们的意见,我能说什么呢?我俩手下只有二十多个人马,我俩本人也在拉萨,这些贵族官员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我只好说:“请你们这些噶厦官员们做好一切准备,把达赖喇嘛交给我们,我们负责把他接走。”帕拉他们对此没有回话。

没过几天,帕拉他们又问我们有什么意见?我们俩就说:“我们可以组织康区的僧人加入护教军,但是他们没有武器。因此我们需要武器援助,希望你们给与武器援助。”

帕拉和其他官员听了我们的要求后,开了一次会。出席会议的有帕拉、达赖喇嘛警卫团代本和扎什军营的代本们。会议之后,他们又派人来问:“如果我们同意提供武器,你们怎么取得武器呢?”

我们说:“你们可以告知我们武器在哪里,然后我们派人去假装偷走。”帕拉认为这个办法好,然后又问:“需要多少武器?谁来运武器?”我们回答:“我们组织理塘僧人来拿武器。请提供英制卡丹500条、布朗枪20条、11条‘振戈’枪、6门炮等。”

帕拉派来的人说:“藏军士兵手中的武器,现在由解放军和桑颇共同管理,桑颇是亲汉人的。每周他们都要清点武器,所以藏军手里的武器我们拿不到。我们只能设法拿武器库里的武器。武器库的钥匙在桑颇手中,帕拉已设法弄到了钥匙。但当甲本和热本进武器库察看的时候,发现没有一条枪可以直接用,都需要组装。也不可能让很多人去组装,这样会泄露秘密,所以每天只能组装3条布朗枪。”(译注:桑颇·丹增顿珠,1924年-1961年。西藏拉萨人,桑颇家族成员,噶厦官员。1951年作为藏军二代本参加西藏和平谈判,是“十七条协议”签字人之一。1959年拉萨事件后被逮捕,两年后去世)

我们认为每天组装3条枪也行,我们可以等。于是就告诉理塘僧人们等一等,过几天我们就会拿到宝物。我们没有告诉他们将要拿的是枪。这些都计划周全了。可是有一天,甲本们来到我们的住处,带来了两千多发子弹,五百多察藏银和食物等(译注:察,藏银计量单位),还有达赖喇嘛送的“觉钦玛耶”和护身结。他们带来帕拉的话说:“本来要安排你们见达赖喇嘛的。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提供武器一事也实现不了了。请你们不要失望,你们俩今晚就赶紧离开拉萨吧,局势非常严重。”我们问:“什么局势那么严重?”带话人说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消息。甲本们说:“你们在外多保重!我们在拉萨也会多当心的。”随后我们马上通知那些在拉萨探亲的四水六岗的人,让他们当晚立刻离开拉萨。而我和潘贝决定留下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们让恩珠.贡布扎西的助理确扎去见噶厦政府的兹仲格桑隆。格桑隆在噶厦官位很高,与帕拉同级,而且他是康巴人,与恩珠.贡布扎西关系很密切。我们请确扎通过他打听“局势严重”到底是怎么回事。确扎去后带了一千多发子弹回来,却没有打听出“局势严重”是什么意思。那是1958年11月间,我们就这样被打发了哈哈哈……

23.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我和潘贝也返回了澎波。我们落脚的那户人家的老头子说:“最近从理塘来了一个老头子,他讲了很多理塘的情况。他有一个儿子在色拉寺,另一个儿子参加了四水六岗。有人说这个儿子被打死了,也有人说是走散了。”我一听,怎么像是我爸?

于是我叫潘贝去召集那些四水六岗的人。我带了一个小伙子一起,去找那个从理塘来的老头。找到他住的那户人家时,听说理塘老人已经走了,说他们当晚要在不远的山脚下设营。我便叫小伙子和我一起去追。追了不久,远远的看到几个骑马的人,其中有一个是我家亲戚,他是僧人,我老远就认出了他,便确定了那些理塘来的人是我父亲他们。觉察到有人追赶,他们停了下来回头探看。走近时我见父亲骑着一匹白马。还没等父亲下马,我就到了跟前,父亲立即下马与我们相互问候。

父亲说:“我们今晚在附近这个村子住下吧。”当晚我们就住在那个村子里,整夜没睡觉。父亲讲家乡理塘的事,我讲四水六岗的事。父亲从1956年起,在理塘开始抵抗中国人。那晚父亲对我说的是:“我们在理塘杀的解放军不计其数,按道理解放军的数量应该减少了,但却反而增多了,杀一个会来一百个,杀一百个会来一千个。我相信你们四水六岗是有计划的,你们按计划行事就是了。但你要知道,杀汉人无法削弱他们,汉人是杀不完的……现在你们兄弟几个都在为人民和达赖喇嘛做事,我就放心了。你们也要各自保重,无论走到哪里,千万不能胡乱造孽。就像我家本来有钱财,是本地的大户,汉人来后,家乡的所有财产都被汉人拿走了,连一根针都不属于我们了。我是经历千辛万难到这里的。对于各地的民众来说,一根针对他们也是很重要的。你们不要随便抢劫民众的财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抢劫。钱财是没有用的。当然吃的、枪支、马匹等是必需物资,不得不想办法,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做好事、做坏事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第二天,父亲一行要继续赶路去拉萨。我对父亲说:“你们在拉萨朝拜完后,就去山南吧,哪里是干净的,没有中国人。”父亲说:“我和你大哥会留在拉萨天天朝拜,你不必担心我们了。我本来可以死在家乡理塘的。我想拉萨不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发生了我也会选择死在拉萨。往后假如听到我被抓了,你不要相信。我不会让汉人活捉的,我的手枪是不离身的。我若死在拉萨了,我的儿子们也活不成的,所以你们不要考虑我了。你们按四水六岗的计划做事就是了,不要担忧和考虑我。”

父亲和大哥他们去了拉萨。后来色拉寺打仗时(译注:指的是在1959年3月拉萨事件期间,色拉寺僧人抵抗中国军队的镇压),我父亲曾指挥僧人们战斗。父亲从家乡理塘一路打仗打到拉萨,最后病逝在拉萨。我的大弟弟和幺弟跟着了我,我们兄弟几个后来都到了印度。

24.在贡嘎袭击一个大车队

见过父亲后,我们返回了澎波,这时我有了一支共62个兵的队伍:包括与主力走散的护教军的人,还汇聚了一些从康和安多逃出来的新难民。

那段时间,汉人往澎波、热振等地派遣了很多“假康巴”,来离间护教军与百姓的关系,因为护教军中大部分是康巴人。这些汉人伪装的“康巴人”骚扰民宅,强奸妇女、抢劫财物、砸碎佛像、撕毁唐卡、砸碎民宅中的水缸等。我便对民众解释:“那些不是康巴人。不是说康巴人中就没有干抢劫财物或强奸妇女这类事的,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但是康巴人绝对不会干摧毁佛像和唐卡等事情。所以那些‘康巴’是汉人伪装的‘假康巴’,是来破坏康巴人声誉的。”我还安排了部下严加防守,以防“假康巴”在该地区捣乱。因此当时没有一个“假康巴”闯入彭波地区。

藏历10月25日是传统节日“阿曲”,我们三四十人去了甘丹曲克寺朝拜。在拉萨的格桑占堆和我哥哥他们,派了一个信使与我们见了面。他带来的信中说:“得到消息说,共产汉人有一队百多辆车的大车队最近要去山南。你们最好赶回山南总部。”

我们马上召集部下开会,通知要去山南,警告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并做好了如何去山南的计划。我们是晚上出发的。每天晚上赶路,白天藏起来。经林周县,三天到了楚布寺,几天后到了曲水。那一天是藏历11月5日,曲水没有解放军防守,晚上我们就在曲水的一个村子过夜。当晚有人报信说中国人的车队来了,我们派人去查看,却没有发现车队。

第二天我们安排人留守村子观察汉人动静,其余人渡河到对岸哲蚌寺下属的一个村子,在那里过夜。村里有很多四水六岗留下来的食物,但是没有一个四水六岗的人。据村里人说,四水六岗的人几天前刚离开。这里有吃有住,我们便打算在此休整几天。我正在房子里休息,我幺弟到屋顶用望远镜四处看,见曲水那边尘土飞扬,解放军的车队正向我们的方向开来。我们立刻开跑,跑到一座山梁上观望。只见解放军的车队在刚才那个村庄停了下来,架起炮和机枪什么的,而且把村子里所有的村民都聚在一处,分成三组,男人、女人、小孩各一组,分别询问。这个车队就是格桑占堆和我哥哥带信提到的那个车队,是运送武器和士兵的车队。

我们就地开了个会讨论对策。会上一部分人提议,先在这里袭击解放军的车队,然后再去山南总部。我当时想,在这里袭击车队杀不了多少解放军,而且如果没能抢到武器,我们的弹药反倒会消耗很多。会议最后让我做决定,我认为应该在另一个地方设伏袭击车队,这样抢到武器的可能性更大。于是我们马上出发了,在离此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设伏:我们分成七个小组,在七个点埋伏,还破坏了公路。天很冷,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解放军过来。第二天天亮后,我通知各组撤下来,只各留一人放哨。大部的人撤到贡嘎宗,放哨的人以我们的枪声为信号,听到枪声后就撤下来。

到贡嘎宗后,我们去找了宗本,向宗本打听是否知道四水六岗总部在什么地方。宗本不太清楚,他听说是在拉嘉日,也有人说是在羊卓雍湖那边。我们请宗本派人,去那些风闻有四水六岗总部的地方送信。我在信中写到“我是热珠阿旺,现在在贡嘎宗与解放军打仗,你们马上派人马过来。”宗本向四个地方派了信使。我们还让宗本安排人晚上放哨,我们很累需要休息,如果汉人来了就叫我们。

第二天麻亮麻亮的时候,放哨的人喊“汉人来了!”我当时想,解放军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因为路多处已经断了。我马上命我幺弟拿望远镜到贡嘎宗城堡顶上去查看,幺弟传话说:“你快准备,汉人拿着木板铺好了路,正向我们开来了。”我马上召集我的各位甲本,分成七个小组。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山口,这个山口非常重要,如果山口失守,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幺弟在家乡时打仗很有名,因此我派他带人去把守那个山口,他们的枪好是好,但没有布朗枪。我的大弟弟在家乡时也跟解放军打过多次仗,因此我也派他带了七、八个人去设第一道埋伏。当时我们人不少,但只有37条枪。

解放军的车队继续向我们开来。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有29辆军车,后来汉人的资料里说是27辆。我当时在第三道埋伏线上指挥。有两辆车已经靠近我们了,这时我听到从第一道防线那边传来了枪声,我们也马上开了火,同时第四道防线也开火了。解放军士兵们跳下车钻进了车底,没有立刻还击。我弟弟他们从理塘来时带了四颗汉人的手榴弹。我们的队伍里有几个人没有枪,他们曾受汉人邀去过中国,我们尚不敢信任这几个人,但还是允许他们跟我们一起行动(译注:当时有不少受中共威逼利诱的地方头领或“翻身农奴”参加了起义)。因此这个时候,我们就让他们扔手榴弹。第一颗手榴弹扔过去没有爆炸,其它三个都爆炸了,扔到车上炸得解放军的身体飞了起来。我们开火的时候是8点左右,到11点的时候解放军还没能有效还击。

有一辆军车里有一个军官,他带着一帮人往山口方向冲,而且用布朗枪猛烈扫射,打得我幺弟他们头都抬不起来。看到那个情形我有些紧张了,起身回到后方,那里有我们的十几个没有枪的人。走了一段后,我看到一辆军车的司机被打中了,车掉进了河里,我方开枪的时候,血水都在往车外溅。地面上也有很多解放军的尸体。我又想去捡武器,但不远处的一片平地上,有一个军官在猛烈地扫射,我没法去捡武器。我就想,一定要先把这个军官打掉,于是我爬到一处,见那个军官身上在流血,可他仍然在射击。我拿出我的英制卡丹枪,放了一枪,那个军官倒下了。我立刻转头喊那些没有枪的人“快来捡枪!”那些人就跑下去捡武器,这时车上有一个受伤的解放军,啪、啪、啪连开了几枪,打中了我们一个人的手,其他的人又跑了回来。那个受伤的解放军又扔了一颗手榴弹,我冲上去朝车上开了几枪打死了他。车上其他的人都死了,我们上前把解放军的武器都拿走了,每条布朗枪配了五百发子弹,我们立刻拿上这些武器往幺弟所在的山口那边冲。到了山口,我们马上架起布朗枪,向解放军扫射,把那帮向山口冲过来的解放军全杀了。然后我们又返回车队那边,放火烧了那些军车。

这个车队有29辆车,士兵死的死,伤的伤。有几辆没有进入我们的埋伏圈,他们架起大炮轰我们,可炮弹没有打中我们,而是飞到我们后头的寺院里去了。

在贡嘎这次袭击中,我们的潘贝战死了。我请了僧人们把他的尸体搬到寺院里超度。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伴受了伤,以前打仗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中过弹,听说他的护身符很厉害。这次他中弹了哈哈哈……后面还有七、八十辆解放军的车跟进过来,我们人少,我就下令撤离了。我记得那是1958年11月8号。贡嘎一仗我们打了出名,因为我们的人很少,但是战果不错。

第二天,还发生了一起袭击解放军车队的战斗。我们此前由贡嘎宗派往各地寻找总部的信使中,有一组在路上遇到一支三、四百人的四水六岗军,他们是总部派往贡嘎堵截解放军的。他们的指挥官是:贡嘎桑丹、曲多博、雄日拉嘉。信使把我的信交给了这支队伍的人。这支队伍有接受过美国CIA 训练的人,还有美国空投的武器,有炮。

由于解放军的车队在贡嘎遭到我们袭击,泽当的解放军前往贡嘎增援,他们派了四辆军车。在扎西玛,这四辆军车与总部派出的这支四水六岗军遭遇了。四水六岗军的战士一看到军车,马上设伏袭击。头一辆军车当场着火燃烧,另外三辆还没有进入埋伏圈,马上退到一边,解放军立刻从军车上下来还击。这时四水六岗的人用炮击中了一辆军车。能用炮打中解放军,这在当时成了出名的一仗。这一仗他们缴获了一百来条枪,其中也有布朗枪(译注:音译,据描述是一种机枪)。1958年11月8号、9号连着两天对解放军的袭击,使解放军大吃一惊。

25.必须把山南“弄干净”

从贡嘎撤退下来,我带着人马去了琼结,在琼结遇到了一百多名四水六岗的人。这一百多名四水六岗的人,纪律非常涣散,骚扰民众,还有人强奸了妇女。我们路过一座寺院和一座小村庄时,那里的民众向我们告这一百来人的状,哭诉说:“连四水六岗军都这样的话,那你们打汉人有什么意义?”对此我非常失望难过。我们与这一百来人开了一个会,我在会上说:“如果你们不遵守四水六岗的军纪,那我就带着我的人马自己去跟解放军拼命,而不与你们合并。军队不能没有纪律,按照四水六岗军纪的第一条,别说强奸妇女,哪怕通奸也是犯死罪的!”我当时流泪了。这一百来人的指挥官在会上表示了愧疚和歉意,他说:“我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从今天起,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你们不要撇开我们。”然后我们就在会上重申了军纪。

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四水六岗总部,并陆续整合了从四面而来的新难民和走散的四水六岗人员。由于达赖喇嘛在拉萨的处境已经非常严峻,四水六岗在茸乐岗召集了一次指挥官的会议。会上明确了必须把山南 “弄干净”,如果尊者出走的话,确保从这里能够安全出走。在会上,我们分别部署各路人马,从贡嘎到尼塘、到曲水……一直到拉萨河的然玛岗渡口,都部署了四水六岗的人,每名指挥官有一百多名部下。我们没有在拉萨布置队伍,因为达赖喇嘛在拉萨,我们不能在拉萨打仗。

山南重地泽当的指挥官就是我。因为泽当及周边的泽普、空布、曲库(译注:音译地名)有几处解放军的军营,解放军把这几个军营作为总部,负责清缴山南地区的四水六岗军。这些军营的战备都很充分:军营有引水系统,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样;营房里没有士兵,他们在山上挖了洞和地道,士兵都躲在地道里。四水六岗的人曾两次袭击这些军营,反而被解放军打退了。会上的人一致要求我担任泽当指挥官,降神占卜后的神谕也说应该由我担任。因为我一路打过来,当时已经很有名,成了“恩珠.贡布扎西第二”,所以比较受人敬佩。做泽当指挥官是非常艰难的任务,我只有三、四百名士兵,部署在离泽当不远的琼结,主要任务是包围这几个军营。1958年藏历12月10日,我们在泽当开了战……(译注:跋热·达瓦才仁《血祭雪域》中如此记载:1958年12月 1日,留守部队各部军官在茸乐孔朱喀开会,参加会议的有百余人,会上决定围攻泽塘,有关指挥人选请神谕决定,神谕言:“军官中的军官热珠阿旺去”。随后开始布置,汉人洛桑扎西亲自前往泽塘侦查……)

我在拉萨时就有预感,达赖喇嘛无法呆在拉萨。1959年3月5日,我在泽当打仗的时候,从拉萨罗布林卡来了两个信使。信中写道:“如果你能来罗布林卡的话,达赖喇嘛将会非常高兴。另外,第十六世噶玛巴将要离开楚布寺出走,若有需要,也会请你们安排卫队护送。”

这封信是以甲本格桑占堆的名义写的。从信的内容我看出,达赖喇嘛无法继续呆在拉萨了。我当然愿意带人去拉萨接应尊者,但我认为山南泽当这个阵地更为重要。因为如果泽当这几个军营里的解放军出来追剿,将对达赖喇嘛的出走造成严重威胁。而目前山南除了这几个军营外,其他地方是干净的。军营被我们包围着,白天解放军都躲在地洞里,我们不会有枪战。我们总是在晚上开战。

我召集所有的指挥官开了个会,告诉他们:“我有事要去拉萨,希望你们好好防守。”他们说:“你派任何人去拉萨我们都接受,但你不能离开阵地。”我的想法其实跟他们一样。所以我立即点了恰珠希热、扎雅阿旺两名指挥官,命他俩各带30人马,连夜赶到拉萨河然玛岗渡口,渡口那儿有我们的人员。然后他俩先去罗布林卡见甲本格桑占堆。

我另派了两名信使去拉萨,并回了一封信给甲本格桑占堆:“由于泽当的情况所需,我本人无法前去拉萨。我已派遣两名指挥官各带30人马前往拉萨了。不用担心山南地区的解放军,这里很干净不会有任何问题……”

26. 护送尊者去隆子宗

1959年3月10日,在拉萨的民众爆发了反抗中国人的起义。3月17日晚上达赖喇嘛从罗布林卡出走,与尊者一起的有扎萨功德林、帕拉等官员。他们要经然玛岗渡口前往山南。在然玛岗渡口有噶厦政府的军队和四水六岗护教军的人员护卫;在拉萨至山南的路上,我们也早已安排了人员护送和防守。

我的信使在然玛岗渡口遇上了达赖喇嘛一行。信使正要把信交给甲本格桑占堆时,达赖喇嘛说:“谁的信,快拿过来我看。”按常规,信应该先交给尊者的总管帕拉,再由帕拉呈给达赖喇嘛。但此时此刻也没顾那些规矩了。达赖喇嘛还让我的一个信使牵着他的马带路。另一个信使立即返回泽当,向我汇报了消息:达赖喇嘛已经过了然玛岗渡口,正在前往山南。我立刻带领三名指挥官、一名朱古(译注:转世化身)共十人,骑马向拉萨方向赶去。

1959年3月20日中午,我们到扎西玛时,达赖喇嘛一行也刚好到达。达赖喇嘛在扎西玛的一户大户人家里休息,他和帕拉等少数随从,以及甲本格桑占堆和二三十名四水六岗的护卫人员住在这户人家里,他的经师、家人等人住在村里其他人家里和寺院里。我到了村子,先见了帕拉,然后我要求拜见达赖喇嘛,帕拉同意了。

觐见的时候,我们把武器都放在屋外,达赖喇嘛在里面说:“快进来,快进来。”我们走进屋去,磕了三个头,献上哈达。我对达赖喇嘛说:“感恩尊者来了!”想到尊者被迫放弃首都离开,又为尊者从汉人手中脱险庆幸,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达赖喇嘛对我们说:“请坐,请坐,大家请坐。”

达赖喇嘛又马上问:“有没有准备好护送噶玛巴?”

我回答:“没有任何问题,山南一路上都是我们的护教军。”

达赖喇嘛说:“你们辛苦了,也有了成果。目前在拉萨极有可能发生战争。噶厦政府和三大寺曾经对四水六岗实施了最严厉的限制(译注:见前述),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伤心。恩珠.贡布扎西清楚整个过程和真相,我们是在汉人的压力下,被迫对你们说了最难听的话,做了最难为你们的事。”

我们虽然都是指挥官,可个个泣不成声。

达赖喇嘛又说:“帕拉,我们不是带了一些‘觉钦玛耶’吗?送给他们吧。”帕拉立刻给了我们“觉钦玛耶”。达赖喇嘛又对帕拉说:“你们一起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吧。” 觐见完达赖喇嘛,临出门时达赖喇嘛特意问我:“热珠阿旺,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我说“是的,尊者。”然后我们退出,去了帕拉的房间。

达赖喇嘛最初的想法是,在山南找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帕拉向我们了解山南的情况。我们认为整个山南都是安全的,除非中国人派飞机来才会有危险。山南最安全的地方是隆子宗。隆子宗地方很大,周边也安全,噶厦对这些地方也很熟悉,且隆子宗离印度不远,离不丹也很近。所以当时的计划就是护送达赖喇嘛去隆子宗。我和达赖喇嘛的那张照片就是护送尊者去隆子宗前,在扎西坝拍的。

达赖喇嘛安全经过山南,到达了印度。中国人的大部队,包括步兵和骑兵派往山南,增援山南的清剿部队,解放军从各个方向围剿我们,我们再也无力抵挡,1959年的4月1号,我们开始从泽当撤离。

(译注:据《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的记载:“叛乱武裝 2000余人从 1月 25日起,向我山南工委和两个守备连再次发动猛烈攻击,我三百多名干部战士连续打退敌人多次进攻,激战到 27日,敌进攻不能得逞,遂采用挖坑道的办法,向我实施围攻。牺牲分工委财贸部副部长王一平、社会部副部长赵克俭等干部战士十余人。直到 4月 8日,平叛部队进抵山南,叛匪逃跑 。”

据《血祭雪域》中热珠阿旺提供的数据:在泽当的三个月中,护教军阵亡 36人,伤 160余人,中国军队死伤不详。)

27. 我没有背叛图伯特

我从来没有杀过藏人。我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解放军。除了解放军我没有杀过任何人。杀解放军是从多嘎琼朵开始的,解放军在多嘎琼朵设伏,我们进入埋伏圈以后,吃了很多苦头。从此后我就三三俩俩地杀了。战场上我们能把汉人的脸看得很清楚,他们和我们家乡的那些汉人一样,个子很短小。打仗时我们彼此是敌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都很愤怒,都设法置对方于死地,解放军除了想杀我们,也设法抓捕我们。本来杀了人以后,应该想到这是在造孽,杀了野生动物也会念六字真言,何况人?可是杀解放军不管杀了多少,我连一遍六字真言也念不出口。杀解放军是一桩让我骄傲和兴奋的事,因为我把共产汉人当作敌人里的敌人,我从心底里认为他们是野蛮的,他们不信佛法,所以我杀了他们以后很高兴,没有想到在造孽,不会流眼泪的哈哈哈……

我对共产汉人的愤怒在于,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做的却是另外一套。“穷人大会”就让我们知道了,共产汉人说话是没有诚信的(译注:“穷人大会”意指“民主改革”)。共产汉人没有信仰,逼迫藏人摧毁寺院。以头人、活佛、僧人剥削人民为名,屠杀头人、活佛和僧人。他们动用国家军队对康和安多的藏人进行镇压。国家军队有枪炮、飞机、炸弹等,而我们除了私人买的枪支外,没有别的武器。他们对这样的民众进行无情的屠杀,这件事我们藏人会一代又一代讲述下去,永远不会忘记。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不会忘记。这是我最大的痛苦,永远无法消除我的愤怒。

流亡印度后我只有两种想法,一是西藏独立,一是和汉人死拼。我做好了在印度长期呆下去的准备,当时恩珠.贡布扎西、嘉乐顿珠和我们还在继续想办法,希望在美国等找到援助后,返回西藏去打仗。

1986年我和太太回理塘探访过一次。班禅喇嘛访问理塘时我在理塘。那次汉人没有像对待敌人那样对待我。他们带我去参观了达孜多、成都、北京等地,安排住在各大酒店里,对我很好。他们对我这么好,也许是希望我投靠他们吧。哈哈哈……

我非常高兴有汉人朋友们来采访。我相信他们把我说的事实情况写出来,而且是用中文写出来,中国的第二代领导人还在世,他们读后就会发现我知道详细的情况。他们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虽然我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身体也不好,但我要坚持说出来,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今天的中国有喜欢共产党的人,也有追求民主的人士,信仰佛教的人也很多。事实写出来后,很多汉人就会知道真相。共产党会非常恼火,但是,他们也会看的。

给我们造成痛苦的是中国政府,都是政府官员让人去做的。对藏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政府没有与中国人民大众商量。西藏人民和中国人民都是一样的,希望平安幸福。给我们带来痛苦的都是中国政府官员。

我没有背叛西藏!没有背叛达赖喇嘛!没有背叛理塘头人和喇嘛!我不是叛匪。

(热珠阿旺的采访完毕)

延伸阅读: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6/blog-post_16.html

唐丹鸿:《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尖扎藏人洛日甲(一)—(四)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blog-post_17.html

2 条评论:

  1. 我一直认为四水六岗卫教军是一个传奇,康巴汉子太爷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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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中共在西康欠了太多血债,我们所有汉族人都跟中共背了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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