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轮回中轮回的瞬间”连载流亡藏人访谈录说明:
2010年夏天,我在年轻的流亡藏人桑杰嘉先生的协助下,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我的提问是一些模式化的框架,在采访过程中再针对不同受访者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对相关陈述临时提问。
这些模式化的提问主要有:
您流亡异国他乡,人生坎坷。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好吗?
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
在您眼中,您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常做什么?
您儿时最喜欢的人或最喜欢玩的游戏?什么时候开始认字念书?主要学习什么?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
您家有“农奴”吗?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要是“农奴”做了让头人生气的事,会有什么惩罚?
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
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
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
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
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
您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
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
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
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
像很多藏人一样,您还保持着念经祈祷的日常修行。能告诉我您为谁祈祷吗?
我希望把对您的访谈和对其他一些流亡老人的访谈整理出来,出版一本访谈录。谢谢您告诉了我您的经历,最后您愿意对汉人说什么?
目前访谈录仍然在翻译整理中。整理稿几乎完全保留了受访人的言说,我只去掉了重复或完全与访谈无关的部分,并按时间线形调整叙述内容。为了阅读连贯,我也去掉了我的提问。我把整理稿按照时间顺序大致分为:“农奴社会”、“解放”、“翻身乱世”三个部分。“农奴社会”包含的是中国军队入侵之前的时间段;“解放”包含从中国军队进入到“民主改革”前的时间段,跨度大致为1949年到1956/58年;“翻身乱世”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956年到1962年,也即中国政府所指的“西藏平叛”时期。待全部整理完后,桑杰嘉先生会针对一些事件、背景、地名、风俗等作相关注释。因为桑杰嘉先生的翻译和我的整理工作都是抽业余时间进行,因此进展缓慢,迄今已近三年,受访的老人已有两人过世,我们深感愧疚。我和桑杰嘉先生商量后,决定把整理好的部分先陆续在博客连载。
唐丹鸿
2013年6月14日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共产汉人来到之前
我叫卓洛,今年79岁,那么应该是1931年出生的。我出生在果洛,我们家所在的地方叫塘垓格。我父母是牧民,生有七个子女,我大哥被一家亲戚领养了。我是最小的孩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印度。
我们家是当地的一个大户,但不是头人,我们头人叫布潵洛,是果洛布巴仓人。我家与头人家是亲戚,他是我叔叔。我们虽然是一个小部落,只有70来户人家,可是不会向任何别的部落低头。我们头人不仅是我们的头领,他也是个智者,还是一名医生。他的家族就是医生世家。头人是方圆百里都闻名的医生,他根本没有头人派头,不像一个头人。如果有人深更半夜去请他出诊看病,他不会有任何推辞,马上就出发。特别是穷人请他出诊,他连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跟着走。看病后,你愿给羔皮给羔皮,愿给酥油给酥油,如果没有就不给。后来我们的头人与阿琼部落的头人一起死在了汉人的监狱里。
我父亲主要放牧,也去阿坝、甘孜等地做生意。母亲在家负责挤奶、做酸奶、奶酪,也放牧、收拾牛粪等。那时我们家有两千只羊、三百多头牦牛,夏天,小牛犊出生时,我家帐篷附近牛崽成群。拜牲畜的恩惠,我们完全不愁吃穿用度,吃的自产,别的用品父亲做生意时买回来。我们不用种田,放牧牛羊就应有尽有了。
两千多只羊和几百头牦牛,大多是我们自己放牧,自己若忙不过来就请穷人托放,但大多是自己放牧。请穷人托放不发工资,而是让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酥油给我们,其余的如羊毛、牦牛毛、牦牛绒、奶酪等都归他们所有。如果有牲畜死了,给我们交来牲畜的四肢和头就可以了。
大户人家与穷人的关系很好,因为穷人自己本来没有牛羊,无法获得奶、奶酪等,我们请他们托放牛羊,他们就会得到奶酪和酥油。而且,他们没有牛羊无法编制帐篷,若有人请他们托放牛羊,就可以得到牦牛毛来编制帐篷。有的大户常年请人托放牛羊,连酥油也不会收取,穷人们也非常感恩。人们的生活没有大的困难,如果儿女懂事多劳,父母们就有时间安静地念经、朝拜寺院、安度晚年。我们家乡也没有抢劫财物之类的事,没有战争、没有外地人来偷窃等事发生。
我小时候最喜欢念经祈祷,更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听经祈祷,朝拜神山圣地,还和小孩们一起唱情歌等。如今我虽然这么老了,但每当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我都会禁不住流泪。从前受到父母百般疼爱、自由的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家乡水净、土净。现在我住在印度德拉顿顿珠林藏人难民定居点,寄居在别人的国家,找水找地,语言不通,食物不适……这就是命运吧。
2.解放军多得让人头晕
我们认为“博”是“博”,“加”是“加”(译注:藏是藏,汉是汉),二者是不同的国家。
以前每隔几年我们就会遭到马匪(译注:藏人对马步芳军的称谓)袭击,据父母讲马匪也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马匪们来掠夺一番,杀人,欺负妇女等,然后返回他们的地盘。跟共产汉人不一样的是,马匪不会住在我们的地方。我妈妈的舅舅吉谢堆多,曾两次单枪匹马阻挡过马匪,最后被马匪打死了。
后来共产汉人来了之后,马匪就没有踪影了。我听家人们议论说:那些叫共产的汉人,听说比马匪好一点。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十八岁上下时,大概是1948、49年,共产汉人到了果洛,欺骗我们的头人们,说为了防止马匪进攻你们,我们要在什么什么地方建军营等等。因此,头人们就给了他们那些地方,任他们建军营,占据了有利地势。在我的家乡,解放军也在达日县建了军营。我们的头人们根本不知道汉人的目的,如果当时头脑清醒一点的话,一定可以把共产汉人赶回去。但头人们却不仅让汉人进来了,还让他们占了地方,那就完了。整个果洛都是这种情况,受汉人骗了。总之都是那些头人干的好事。
汉人过来时,阿君部落要求藏人前去迎接共产汉人,但我们部落没去迎接。汉人的军队非常多,从我们那个地方经过时,排成队几个月都没有间断过。不单是军人,先是纯军人,然后是运输队、军人家属,妇女、小孩等。这些妇女骑在骆驼上,看上去都一样,分不清年轻还是年老;孩子都很小,一头骆驼背上驮了四、五个小孩,装在竹筐里。骆驼一头连一头列队行军。他们人多得让我们看着都头晕。
他们就这样行军了几个月时间。那时我们非常恐惧,小孩子们会吓晕。有几个汉人经过我们的帐篷串门,我姐姐的孩子就吓晕了。这主要是以前马步芳大杀藏人,留下的恐惧。那些汉人见孩子吓晕过去了,就会放下一两个银元离开。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时,他们的面容和对他们的印象了,只顾怕了。他们看上去都一样,衣服穿得一样,样子好像也一样,我害怕也没仔细看。这些军人行军时不会左右张望,一个接一个只顾赶路,走得像拉了一条绳似的直……从此汉人就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汉人拿来了一些图片,说是毛主席。就有人对着图片磕头朝拜。我们部落的人不喜欢毛主席的图片,不许带毛的图片回家,我们是从心底里不接受。
3.大家都说汉人好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大概是1952年),家里人让我出嫁。我们家有一位很有名的喇嘛噶热喇嘛,他与我公公曾一起朝拜过拉萨。藏人把一起朝圣拉萨的道友看成生死之交。在噶热喇嘛的撮合下,父母早与我公公定下了我这门亲,而后由我们头人主持了这门婚事。我老公叫扎洛,是卓巴多玛部落的人。结婚前我与他没见过面,我俩的婚姻是由大人定下来的,然后我就嫁到了他家。当时我非常难过,因为以前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不快乐过,现在却离开了家里亲人,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法和家里亲人继续生活了。到婆家后我很想念母亲,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也不能像在父母身边那样随心所欲,不能在婆家丢家族人的脸。所以起初的时候确实很伤心。结果,我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46年,他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我。而且我丈夫很帅,也很勇敢。流亡到印度后,定居点的所有人都非常敬佩他。
汉人来到我们地方后,给了穷人们一点钱,所以当时穷人们都说汉人好,很高兴很感谢。而且果洛所有的头人都被召集到汉人在达日的营地里(达日县政府,当时藏人认为是汉人聚集的营地),叫他们住在那里,给他们发工资。汉人给那些头人很多大洋,有的头人回家时,用两头骡子把汉人给的大洋驮回来。所以头人们也说汉人好,大家都说汉人好。也许我们头人当年传言这些时,也被共产汉人骗了。汉人还付很多大洋雇佣藏人运输物资,很多藏人都去为他们运送物资,我丈夫也去了。我家的噶热喇嘛有一天就对我丈夫说:“以后你不要再去运输物资了,让托牛休息。你们已经犯了错误,帮汉人运输挣来的钱是不会有任何价值的。”其实也有些人议论说,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地方,将来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汉人的到来绝对不是好事,博的佛教将会遭到毁灭的……后来果真如此了。可是当时有很多人被大洋砸晕了头。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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