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二)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二)


文/唯色

地理才是重要的。正如萨义德所说:“美洲是个应许之地,因此他们去那里、去殖民,因为它是一个新的伊甸园。……一个新的地理,也就是重新要回这块土地。”【1】——题记。

帕廓街

十多年前,一位都叫他“安追”的德国建筑师Andre,在平生第一次到拉萨的旅行中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反复再来。可是某年夏天,他亲眼目睹已有三百年历史的索康大宅土崩瓦解,惊觉在追求“现代化”的口号中,人口由一九四九年的三万飚升数十倍,而在“旧貌换新颜”的速度中,每年平均有35座老房子被拆除,持续下去,剩下的老房子将在几年内消失殆尽。

他于是与几位欧洲的建筑师成立了“研究和保护历史名城拉萨”的基金会,缩写是THF。迄今拉萨老城的许多藏人,有喇嘛也有普普通通的居民还常常怀念他们,说从没见过这么珍惜老房子的人,每次工作的时候比我们还认真、还心疼,让我们感到惭愧,可为什么就非得赶走他们不可呢?是的,2002年,谁也不知道的确切理由,国家专政机关把他们送上了与拉萨不辞而别的飞机。

我见过他们出版的一本小画册:《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手绘的黑白地图,折叠的书页,宛如藏纸的原生态纸张。像一个小小的、隐形的博物馆,展示的是画在纸上的帕廓。在其精细而质朴的描绘之间,我寻找着拉萨人的生活,它提供给我无穷尽的想象力和怀旧的思绪,怎么看也看不够。然而,已然残缺的形状、斑驳的痕迹、颓倾的阴影,仿佛在述说随之消失的不仅是老房子,还有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我想这定会让宣称很好地保护了西藏文化的当权者恼羞成怒。尤其是,这本画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帕廓街“于1980年始,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使老城区的古旧建筑和街区遭到了不断的破坏。”

拆除即是破坏,建筑乃最大的表象。萨义德说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而今“每一幢新的房子都是一个替代品”,“它们对巴勒斯坦风景和生态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其过错是深远和持久的。”【2】我们的拉萨也如此,处处充斥着替代品,从1950年代以后的一座座军营似的房子,到“西部大开发”时代的瓷砖+蓝玻璃,到今天轰轰烈烈进行的“穿衣戴帽”,也即给建筑物化上所谓藏式的妆,正在潜移默化地、覆水难收地改变着拉萨的风水。而这些替代品的兴隆又说明了什么呢?即便有着鲜艳夺目的“西藏特色”,但一看就是赝品,就像是从小吃大米长大的人非要扮成吃糌粑的人的模样,却毫无那内在的气质。

而拉萨房地产的兴隆说明了什么呢?且不说各类建筑以及到处圈地的小区完全仿若汉地城镇的住宅之所,已经入住的或将要入住的又是什么人呢?藏人吗?有那么多的藏人吗?还是源源不断的打算在此繁衍子孙的外来移民?“帝国主义毕竟是一种地理暴力的行为,”萨义德继续说:“这个过程是无尽无休的。许许多多植物、动物和庄稼以及建筑方式逐渐把殖民地改变成一个新的地方,包括新的疾病、环境的不平衡和被压服的土著悲惨的流离失所。”【3】

十多年前,深夜走在帕廓街上,会听见狗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如今,街边弥漫着烧烤火腿肠羊肉串的油烟味,小巷深处也有“四川小吃”、“清真拉面”的饭馆还亮着灯开着门,甚至有挂着大幅美人头广告的“成人用品”商店依傍着这个客栈那个酒吧。十多年前,白天的帕廓街上,康巴阿西(康区女子)也好,“卡擦热”(藏人与尼泊尔人的混血子女)也好,纯粹的拉萨人也好,开着店摆着摊或者走街串巷做着本分生意;如今,至少70%的店面被来自西北的回族人租赁,五六个巨大的、气派的商场由汉人所开,为万千信众所崇信的诸佛、菩萨和护法的身像,不是被鲜明地画在了招牌上,就是被鲜明地画在了广告里,出售的基本是浙江义乌或甘肃临夏制造的名为“西藏工艺品”的假货,把白铜说成藏银,把崭新的佛像、唐卡做旧,把不值钱的石头做成假的天珠、珊瑚和绿松石,还有假的虫草、假的藏药……而且漫天要价,宰一个是一个,所使用的骗术全打的是“西藏”这张牌,不知蒙骗了多少对图伯特文化有兴趣的外来游客,不知给图伯特带来了多少坏名声。有的商场甚至禁止藏人入内,穿袈裟的僧人、穿曲巴(藏装)的乡下人或者看上去没钱的藏人都会被拒之门外,被说成是“牦牛”、“野人”,不让他们进去,甚至动手打他们,许多藏人在此遭受了这样的侮辱。

五花八门的“西藏特产”充斥其间,都是近年来开发上市的,不外乎这些:用青稞做的麦片、酿酒,用牦牛肉做的肉干、肉糖,以及速溶的甜茶、酥油茶,还有各类燃香、工艺品等等。五花八门的包装上印着夸张而煽情的文字,似乎所有的这些“西藏特产”都神奇得不得了,可以延年益寿美容健身且富有异域情调等等。而这些“西藏特产”在运往各地销售时,又挟带着什么样的讯息呢?仅仅只是商业的?还是隐含政治的?而且,受益者或者说最多的受益者是哪些人?被剥夺的、不得不沉默的又是哪些人?比如图伯特的水,那绝对是最为洁净的水,在北京地铁里看得见华丽的巨幅广告,在各地超市里充斥着不菲的价格,甚至有了上百元一瓶的水在奢侈地卖着。许多人垂涎三尺地喊着“西藏之水救中国”,但王力雄在一篇文章中质问过,“西藏之水救中国,那么谁来救西藏?!”【4】

如今的帕廓街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小店属于不肯出让的藏人商人坚持做着清淡的买卖,其中一位语气沉重地对我说:“过去游客转帕廓,会看到藏人的习俗,比如节庆期间,藏人会关门去做佛事;可如今,洛萨期间会开门,春节和穆斯林的节日反倒有可能不开门,而外人会以为这才是藏人的习俗。也许十年后,帕廓就不会再是藏人的帕廓了;十年后,再提‘帕廓’这个名字会让我们羞愧的。”

如今的帕廓街上……那天,我骑车至策墨林路,拐向大昭寺广场,迎面而来的是全副武装的五人一组:两人在前,占据左右路边;两人在后,占据左右路边;还有一人,占据的是前后四人的正中间。我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因为这步调一致的方队事实上占据的是整个街道,完全是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气势咄咄逼人地行进。我浑身不舒服。但我没有下车,还是骑着车从这个方队中间穿过,也许我貌似游客,并未受到阻拦。也有几个路人从这个方队两边走过,看上去像是当地藏人。我有意减缓速度,注意观察他们的神情。他们:端着我叫不出名字的现代武器的年轻而精瘦的军人,提着超市买的那种环保袋的中年藏人,正在错臂而过,却都似乎彼此无视对方,可又都极其严肃地,于匆匆之间,错臂而过了。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事实上,每个人都把对方看在眼里。

又一天,忽然间,满大街的军警岗哨突然撤了大半,在老城巡逻的军警都换上了黄色运动服或牛仔服之类,屋顶上的特警也半掩着身子,只看见宽沿黑帽忽隐忽现。直到黄昏来临,持枪的军警又像往常似的,忽然间填满了白天空空荡荡的岗哨。而第二天晚上,西藏电视台的新闻介绍说,有境内外记者赴藏联合采访团来到拉萨;镜头里,西藏官员们一本正经地要求他们务必报道“一个真实的西藏”。据说有某外宾团去拉萨市监狱俗称“五支队”参观时,四分之三的囚犯已被提前带走,关在某个大仓库里,只留下百人不到正在玩麻将,厨房里则堆满了蔬菜、水果和肉,当拉萨电视台播放这一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情景时,囚犯的亲人们苦笑道:“看来里面比外面过得好啊。”

“你究竟有几套伪装服?”其实黄色运动服或牛仔服很平常,很常态,算不得什么。让人惊讶的是,有时候他们会穿上袈裟,有时候他们会穿上藏装,有时候他们会戴上白帽子装回族。不过拉萨人早已见惯不惊了,传说在接受电视记者采访时,幽默地说:如今我们中国实在是太富裕了,所以给保卫我们的子弟兵准备了至少五套不同身份的服装。

当然,有时候也会见到他们在路边展示“爱民”一幕,摆张桌子,放点医药,给路过的群众把脉量血压,一副军民鱼水情的样子,但等电视台记者摄像完毕,就抬腿走人。随着“维稳”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敏感日变成了敏感月、敏感年,大街小巷的警察围坐在一起,吃瓜子,喝甜茶,吹大牛。站岗的、巡逻的军人则目光涣散,状如游魂,或者发手机短信,或者盯街上女孩,或者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聊天。我见过傍晚街角穿军大衣的兵,突然放开嗓子吼“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5】;也见过大昭寺广场上的兵,模仿双手合十照相的游客,很不屑的样子。

甜茶馆

拉萨的大街小巷有多少甜茶馆,数也数不清。似乎拉萨的每个角落都藏着一个甜茶馆。那些有名气的甜茶馆,像“载追”(大杂烩)、“革命”、“岗琼”(雪域)、“鲁仓”(羊圈)等若干老字号,每天云集的不知有多少老中青藏人。有的专门云集退休干部,早上在宗角鲁康舞剑摇扇打太极或者转孜廓之后,就去喝恰阿姆(甜茶)吃博图(藏面)或帕勒(藏式面包)。有的专门云集转林廓的老百姓,转着转着就停下来有滋有味地喝杯恰阿姆。有的专门云集单位的干部职工,似乎上班地点就是甜茶馆,一待就是大半天。有的专门云集拉萨之外的藏人,包括做生意的康巴或者来朝佛的藏巴(后藏人)和安多。寺院附近也有甜茶馆,“3·14”以前挤满了朝佛的香客和僧人,要想找个座位十分不易。而且每个甜茶馆里都有妇孺乞丐穿梭其间,不但要得到毛毛钱,肚子也管饱。

每个甜茶馆都是各类小道消息的汇总地,也是各类小道消息的传播地。当然,也一直流传着在各甜茶馆的茶客中都潜伏的有昂觉(耳朵)和密(眼睛)的说法,只要谁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当场就会被拍肩带走或者下次再也不见踪影,这类故事也在交头接耳的时候满天飞,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却又好像并没有谁亲眼见过。我认识的一位长辈压低声音说,有个退休干部在甜茶馆很有感情地介绍了嘉瓦仁波切的近况之后,被人彬彬有礼地邀请道:恰阿姆很甜吧,我们现在去喝咖啡吧。这意思是让他去吃苦,因为咖啡是苦的。看来在北京盛行的“喝茶”【6】,在拉萨变成了“喝咖啡”。总之这一切很是诡异,也很是激动人心,拉萨已成了一座流言疯传的城市,而各个甜茶馆既是民间口头文学的传播之地,也是平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很有可能出现在报酬不等的秘密报告的字里行间。

我确实在甜茶馆的墙上,见过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的告示:“坚决打击‘造谣、传谣’违法行为”。那么要如何“坚决打击”呢?一家价格便宜、味道难忘的凉粉店,胖胖的老板娘就因所谓的“传谣”在藏历土鼠年被抓过,听说她还被现身说法,在电视上交代过如何“传谣”。大概她也就是顺嘴说过那么一两句,不幸被美滋滋地吃着凉粉的什么人给告了密,可能因人微言也轻,不久就被放了,继续卖着回头客源源不断的凉粉。但我想她一定交了不菲的保释金,因为不出钱是出不了监狱的。我曾慕名去过她的店里吃凉粉,当然,绝无可能与她聊点儿什么,即使只有我一个顾客,简陋的小店说不定也被安装了秘密的、昂贵的摄像头。那就悄无声息地吃一至两碗凉粉吧,我保证,这是拉萨最好吃的凉粉,除了含有够劲的辣椒,还含有够刺激的故事。不过,唉,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悲苦和惧意。

有一次我在“鲁仓”刚坐下,瞥见身后类似玻璃暖房的小屋,围聚着一群貌似单位【7】里的男女。见我回首,小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幸好我认出一人是给译制片配音的演员,家喻户晓的明星,他也露出笑容,与我寒暄,并用好听的声音向所在的小圈子做了介绍,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继续品尝与聊天。其中一位我已忘记容貌的中年男子,在不为人察觉时,端起暖瓶走过来,默默地给我添了一杯甜茶。

甜茶的价格,过去一杯两毛钱,现在一杯五毛钱,而装甜茶的玻璃杯却似乎在缩小。喝甜茶的人太多了,服务员一杯杯地往玻璃杯里倒茶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现在盛行的是用暖水瓶装甜茶。大大小小的暖水瓶,一磅三磅到八磅,其中三磅甜茶,价格也从三元钱涨到七元钱了。我跟母亲和妹妹常去西郊拉萨饭店对面的甜茶馆,虽很普通,但是茶客食客很多,甜茶做得地道,添加点自己带的尼泊尔咖啡就更香醇了,我边饮茶边记下了已经上涨的价格。

自己家做甜茶,稍微讲究的话,是在熬煮的印度红茶里兑上鲜牛奶,最好是本地农村的奶牛挤的鲜奶。一般都加的是从超市买的牛奶,什么伊利、蒙牛,每箱价格都会比内地多几块,那个特仑苏,在拉萨比在北京贵五、六元钱,竟然理直气壮。也有加奶粉的,经济条件差的,都是去冲赛康小商品批发市场买廉价奶粉。而所有的甜茶馆,都可能是从冲赛康小商品批发市场买廉价奶粉。那种奶粉在电视和报纸上是看不到广告的,在北京或成都的超市里也从不见踪影的,厂家一般都在陕西、甘肃或青海,价格便宜,包装花哨。

在含有三聚氰胺的三鹿奶粉让中国成千上万的婴幼儿变成“结石宝宝”的事情被披露之后,据说发现至少有二三十种奶粉属于“毒奶粉”,甚至连著名品牌的奶制品也有问题,想起我去“载追”喝甜茶,参观过那巨大的、热气腾腾的厨房,看到装廉价奶粉的包装袋堆得像小山,而这只是大半天用过的奶粉袋,很难想象每天要用多少奶粉来做甜茶。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与拉萨的朋友讨论过这件事:“不知道拉萨有多少人患有肾病?”“非常多,我弟弟今年就得了。”“他去甜茶馆吗?”“天天去。”“真应该调查一下。”“谁敢呢!这个真相也许很可怕。”

江苏路

然而这条街是这么地生硬,霸道,就像一柄刺刀斜斜地切入拉萨的右肋,如果我是面朝东方站立的话,这条街就在我的右边。

联想到刺刀不是没来由的,长长的江苏路上最为重要的单位之一,正是早已盘踞半个世纪的西藏军区,刺刀的寒光令平民百姓望而生畏,而我人生的最初四年,却是在那里面度过的,因为我是一个金珠玛米的女儿,生于文革。在我父亲为那时候所拍的照片中,有一张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在街上游行。那天一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刺刀比一旁稀疏的树木更多,更像密集的丛林。然而,树木不会如刺刀一般闪耀着令人心惊的寒光。那片闪耀着寒光的刺刀扛在一个个正举着毛主席语录本并高呼口号的年轻军人肩上,虽然是黑白照片,但可以想象得到无数本红色的小宝书与闪耀着寒光的刺刀所构成的是怎样的一个情景,使得远处的布达拉宫也自身难保。

如今,虽然这条街上云集的有如同中国城市的各个组成部分,党政机关、行政单位、学校医院、报社工厂、旅馆饭馆,以及占地广阔、戒备森严的那个军队大院,但最有名的是它被叫做电脑一条街,可想而知有多少与电脑相关的店面——差点忘记,这里曾经还被叫做“党政军妓一条街”,街道两边尽是一间间色情小屋,天一黑就闪烁着粉红色的灯光,大概因为那样的称呼实在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色情小屋遂被电脑小店取代了。

我也曾抱着电脑去其中的某个店里修过,还去刻录过属于“反动宣传品”的电影和歌曲。有一部是好莱坞拍的故事片《西藏七年》,说实话,影片中有些片断漫画化了,比如下巴上长着一颗痣、貌似或影射毛泽东的解放军军官,冲着年轻的达赖喇嘛一脚践踏神圣的坛城模型,虽然中共的所作所为的确如此,但这样过度艺术化的表现还是夸张了,显然并不了解先礼后兵、先屈后伸、先恭后踞的中国文化。不过我很早就是海因里希·哈勒【8】的粉丝,自然也就成了扮演他的明星布拉德·皮特的粉丝,再说了,那时候要找到这部电影多么不容易啊,竟然换了一个类似港台枪战片的火爆片名流入拉萨的影碟市场,所以须得赶在被揭发之前去复制。

江苏路,这是一个犹如刺刀一般具有杀伤力的名字,但不太记得这条街是什么时候与江苏连接在一起的,大概有十多年了。了解“西藏问题”的人会知道这意味着拉萨的对口“援藏”地区是江苏省。所谓“援藏”实质上就是类似诸侯割据,中国各省份将西藏自治区如切蛋糕似的分成无数块,各自承包,趁着“西部大开发”以自肥尔。且欲盖弥彰地,为了在当地永远地刻下自己的丰功伟绩,纷纷给建筑物、街道等起名或改名,什么广州路、上海广场、泰州广场、山东大厦诸如此类,以飞快的速度覆盖了西藏自治区的地图。

对口“援藏”拉萨的,除了江苏省还有北京市。不过早在文革之前,拉萨城里就已经有了北京路,是从藏人口中的德吉囊嘎改过去的,原来的意思是幸福路。至于文革,更是改名成风,帕廓改为立新大街、朵森格(石狮子)改为新华路、宇妥(绿松石屋顶)改为人民路等等。连山也被改了名字,夹波日(指药王山)成了胜利峰。而法王之宫——罗布林卡被改为人民公园、布达拉宫差点被改为东方红宫。显而易见,拉萨已经陷入一大堆与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完全无关的新名词之中,来自外地的“解放者”喧宾夺主地给这个与己无关的古城,建构了并不新颖且霸气十足的革命地名学。

至于今天的更名或起名比文革时代更胜一筹,它干脆是以中国各地的地名来命名图伯特的地标,不再是充满意识形态含义的名字。根本上,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或盘算呢?是为了让原住民的藏人们从陌生的地名中感受到帝国的威力,在不得不习惯的过程中失去对本土的记忆与传承?还是为了让越来越多的移民生活在以他们故乡的地名所构成的帝国版图的想象之中?一个个中国各地的名字,为的是把图伯特完全地“中国”化,让图伯特逐渐地消失在“中国”的符号之中,说到底,这完全是一种殖民行为,如果我们用世界的眼光来看的话。

原有的、本来的、属于自己的地名被改变,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是一种抹煞记忆的阴谋,是一把割断与过去联系的剪刀,是一夜之间就已面目全非的悲剧。每次从汉地回到拉萨,我好似不是回到藏人的地盘,而是穿梭于汉人的街道之中。那些路的名字大多是汉地的地名,那些商店的名字也基本是汉地商店的名字,迎面看见的、错臂而过的、回头瞥见的,都是再也熟悉不过的汉人的模样,就像是我根本就没有离开汉地一步,无论走多远、多久,依然还被困在他牢牢攥住的手心里。

太阳岛

一直以来,我对城北的太阳岛很有兴趣。此乃整个拉萨最为光怪陆离的角落,堪称今日拉萨的缩影,值得给那些去采访的外媒记者或去旅游的外族朋友隆重推荐。

从前这里叫做“江玛林卡”(长满可以做扫帚的野草丛林),有树木有沙滩有拉萨河静静流过,小桥的两头挂满了重重经幡。又被戏谑为“古玛林卡”,意思是小偷藏身的园林。1994年,经由一位在西藏最具盛名的汉人画家推介,来自澳门的开发商与当局合作,将这片野生园林改建成了赌场,之后有内地富豪接手改建成中和国际城,很快这里成了拉萨最大的、最公开的红灯区,云集上千名妓女。

网上有篇关于拉萨性工作者的调查报告,称在拉萨流传这么一句话:“没钱的逛二环路,中产阶级进天海夜市,高产阶级拜太阳岛”,并写到:“在拉萨的二环路,三环路和四环路上散布着无数的来自于四川、重庆、湖北、湖南的少女、少妇,甚至包括许多中年妇女,在整个拉萨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9】一个从深圳去拉萨的汉人嫖客得意洋洋地在网上介绍嫖娼心得:“中和国际城是拉萨真正的红灯区,高中低档的都有,尼泊尔的,俄罗斯的也有,国外的贵,还丑,建议支持国货,中和国际城到底有多少小姐,没数过,反正中和国际城方圆5公里最多的店子是卖肉的,哈哈”。【10】

除此,太阳岛还夹杂着各地风味的饭馆、藏獒销售中心(墙上挂着十世班禅喇嘛的巨幅照片,桌上摆着毛泽东的像框)、四颗星的大酒店(有西餐中餐藏餐和印度餐等)、出售性用品的众多成人商店,以及拉萨民族文化艺术宫、拉萨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室等等。

我去过一个叫做“人民公社”的饭馆,里面供毛泽东像,挂毛泽东语录,服务员一律穿别着毛泽东像章的军绿色服装,几分像红卫兵,几分像红色革命电影里的国民党特工,几分像妖怪。披挂一条洁白哈达的毛像两边,挂着一副对联:“翻身不忘毛主席,致富不忘邓小平”,据悉开饭馆的老板就来自邓小平的家乡,看来的确是富了他。

我还在“民族文化艺术宫”看过一场由官商联手推出的歌舞剧《喜玛拉雅》,演出人员基本上来自中国内地,表演的节目有杂技、魔术,夹杂着貌似印度舞、泰国舞、阿拉伯肚皮舞实则乃一场场色情意味的艳舞,还夹杂着青藏铁路和火车、五星红旗和奥运火炬,就差要求全场起立高唱中国国歌了。尤其恶俗的是,还让一位自称叫什么卓玛的“藏族少女”在台上招亲,被邀上台的男性汉人观众如果答应三个条件就可以当“古格国王”,如果不答应,“藏族少女”娇滴滴地宣布:“就惩罚他磕长头”。

这真是一句非常糟糕的台词,一下子就让这个自称“领军西藏文化”的歌舞剧露馅了。磕长头意味着什么?哪些人会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的方式来丈量通往圣地拉萨的迢迢长路?难道他们都是遭到惩罚的人吗?他们犯了什么样的罪过?对于藏人来说,磕长头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朝圣者,他们以折损肉体的苦行表达了极其虔诚的信仰之心,值得垂下头颅向其致敬。然而,在这出充斥着藏文化符号的大杂烩里,原本意味着无量功德的神圣行为却被视为“惩罚”,这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分了。而真正的图伯特,在这样的玩笑中,分明是被贬低了,被辱没了,被亵渎了。

我还认识两个开茶园的回族人,来自西北的马哈桑和冶成晶,算是太阳岛最早的移民,有过在可可西里挖黄金、猎杀藏羚羊以及在安多矿山的山洞里与熊搏斗的惊险经历。起初生意不错,他们种树栽花,还从青海买来两头骆驼,放在茶园门口,打算给好奇骑骆驼的茶客拍照收钱。可是,骆驼运来了,茶园前面的草滩却被财大气粗又有后台的汉人老板给开发了,建起了幢幢高楼。

“骆驼每天要吃很多草的,但没草吃了,我们又喂不起,想杀了卖肉,可养了一年多,有感情了,舍不得杀,只好卖给罗布林卡的动物园。动物园给了我们一万元,可是我们当初买的时候,一头就一万元。这两头骆驼,一头是公的,一头是母的,还生了一头小骆驼,可惜没多久就病死了。这可能是在拉萨生下的第一头骆驼吧。”马哈桑怅惘地说。

我原以为还真是马哈桑带来的骆驼在拉萨生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头骆驼,直到最近从网上看到一段视频,拍的是1943年的拉萨场景,当然拍摄者是西方人,而结尾处,出现了一群驼峰高高的骆驼,没错,就是在拉萨。

蜜蜂量贩KTV

之所以专门为这个场所写一段,是因为藏历土鼠年八月某日,我被“客仓”(他们)【11】传唤,而不得不提前离开拉萨的前夜,几位年纪比我小的亲友为我和W送行的地点,正是蜜蜂量贩KTV,恰巧位于无奇不有的太阳岛。至今,我还保留着印有该KTV小广告的火柴盒,是这样介绍的:“投资上千万打造的星级健康娱乐品牌,以量贩式经营的娱乐场所,……分别设计出48个不同风格、不同蕴涵的星级豪华包房,……内含30000多首新老歌曲在这里让你体验做歌星的感觉,实现做歌星的梦想”。

这里似乎是一个歌舞升平的热闹人间。来这里欢度时光的人,以有权有钱的中年人或接近中年的人为主。公款消费居多,老板请客也有。官商利益集团,当局体制阶层。有地位的不同、金钱的多少之分,无民族性和地域性的区别,从而实现了某种大同。闪耀的,金光闪耀;昏暗的,隐秘昏暗;这里可以让企图炫耀或竭力掩饰的俗人都各得其所。欢歌笑语,醉生梦死,一掷千金,五毒俱全……

这里已经远离传说中的神圣拉萨,而酷似灯红酒绿的异国都市,然而它就在拉萨,甚至就在拉萨的中心,遥对着朝圣者顶礼膜拜的颇章布达拉,旁邻着转经者虔诚环绕的祖拉康,也紧挨着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区党委政府大院和西藏军区大院。这里有恐惧吗?这里有泪水吗?这里有发自肺腑的低声倾诉吗?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一点:在拉萨,只要你堕落,你就是安全无虞的。

拉萨有不少这类KTV,并且在网上发布如下信息:

1、男女服务员(20名):主要在客房陪客人喝酒、聊天、唱歌、娱乐、休闲等特殊服务;

2、男女公关各20名:日薪2000元以上,要求:18-35岁,青春靓丽,时尚前卫,充满活力、敢于挑战自我的俊男靓女,主要在包房为客人提供喝酒,唱歌,休闲,聊天等娱乐服务等特殊服务!可兼职。

3、夜场酒水推广(20名):主要为本会所客人提供点歌,开酒,推销酒水,等普通服务;

4、KTV兼职人员(名额不限):欢迎在校学生或在职青年兼职,薪水300-1500元/天,可日结。要求:性别不限,高中以上学历,18-35岁,身高女155mm以上,男170mm以上,形象好,气质佳,普通话标准,为人礼貌,思想开放大胆,应变能力强,有良好的敬业精神,以上人员无须工作经验,本酒店有专业人员引导入行。可兼职待遇:底薪8000+小费+回扣,月收入五万左右。招聘热线: 131xxxx7799,联系人:刘姐。 

注释:

【1】《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 薇思瓦纳珊编,单德兴译,页336,页338,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最后的天空之后——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瑞士)吉恩•莫尔摄影,金玥珏译,页64,新星出版社。

【3】《文化与帝国主义》,爱德华•W•萨义德著,李琨译,页32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4】王力雄:《西藏之水救中国,谁来救西藏?》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92

【5】《老鼠爱大米》是2004年在中国走红网络的流行歌曲。

【6】喝茶:所谓“喝茶”,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喝茶只是一种象征,也可以说是对异议人士进行的一种政治活动。简单的归纳就是被当局负责内政保卫的机构邀请,并在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谈话或者说威胁就叫“喝茶”。故有异见人士建立网站“喝茶记”。

【7】单位:这也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名词,据说有老外不远万里一到中国,就被这个词儿给搞懵了,因为大多数国家都没有类似的机构。简单地说,单位即有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铁饭碗”,人只要端上了这“铁饭碗”,浑身上下就会散发出某种味道,如何形容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干脆就以“单位”来形容、比喻、描绘它吧。

【8】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奥地利人,登山家和探险家,于1946年-1959年在拉萨生活,著有《西藏七年》一书,是达赖喇嘛童年时代的老师。他在拉萨期间拍摄大量图片,发表于美国国家地理。1997年,他的书被拍成好莱坞大片,由布拉德•皮特(Brad Pitt)饰演他本人。2006年1月7日逝世,享年93岁。

【9】http://blog.sociology.org.cn/maweimingpku/articles/5198.html

【10】http://www.publicbbs.com/BBSdetail.aspx?id=10728

【11】客仓:安多藏语,他们。在民间的安多方言中属于一个特殊的指示代词,专指当局、警察、军人、国保。

(首发于民主中国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Show.aspx?AID=27318

延伸阅读: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一)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4/blog-post_12.html


9 条评论:

  1. 我还以为只有我的家乡沦陷于房地产商手中。

    回复删除
  2. 刚刚去了西藏回来,确实已经和想象中的圣洁有了差别。在拉萨已经很大程度就像是在内地,当然,那警力密度比曾为西红市的重庆还要密。虽不情愿,但也得承认,西藏已经给汉化了。也许想象中的西藏曾经存在过,只是,现在没了。越晚,越没了。

    回复删除
  3. 其实,从唯色博客能够看透境内藏地的每一处,仅此,我建议该博客命名为“西藏的窗口”, “ བོད་ཀྱི་སྐར་ཁུང་། ” 这样跟里面的内容相贴切。

    回复删除
  4. 西藏的自然风光确实很美,但是那些藏民就好像洒在风景画上的羊粪蛋

    回复删除
    回复
    1. 你就是個表面光鮮內心航臟的漢垃圾

      删除
  5. That was quite a read. Not sure if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from google was correct?

    回复删除
  6. woeser太极端了

    地名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上海、南京、台北市都有拉萨路、西康路,难道这些地方被西藏殖民了?

    回复删除
    回复
    1. 你这个白痴,上海、南京、台北的拉萨路和西康路是藏人去给取的名字吗?没错,这正是被殖民的又一个事例。但不是被西藏殖民,同样是被中国殖民。

      删除
  7. 人家也许的确是无知,但是为此就叫人家白痴未免太过了吧。

    回复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