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王力雄,拍摄于1991年10月7日,地点为拉萨达孜县甘丹寺。
谨以此文纪念1959年3月10日52周年。
甘丹寺,宁愿它为废墟
文/唯色
1、
最近一次听到与甘丹寺有关的消息,来自去年10月,在回拉萨的火车上,隔壁下铺的那个汉人男子,平头黑脸,深色装束,被喜欢跟乘客聊天的列车员认出是军人:“看他走路姿势就知道。”“我是特警,”那男子倒不低调,一屁股坐在列车员旁边,跟我面对面:“08年调到拉萨的,上去了就没再下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有意问道:“为什么?”“3•14嘛,你不知道?闹‘藏独’了呀。”特警似乎有些不满。我做恍然状,继续问到:“那你一定不会是士兵吧?”特警得意地说:“我是甘丹寺最大的官。”甘丹寺?我已有多少年未去?我佯装不懂,问他是什么市?他更正说那是个寺院,而他是驻守甘丹寺的中尉,连长,手下有一个连的兵,“我们得看着那些喇嘛。”
提到喇嘛,他的口气一下子很凶,说他立过二等功,在3•14期间,因为抓到了被通缉的二号人物。我问是什么人,他迟疑了一下,先说是秘密,却又像按捺不住得意,透露是个喇嘛,在哲蚌寺抓到的。对了,这当中,我因为自我介绍是去西藏旅游的老师,他信以为真,很愿意对我这个无知的游客显摆他镇压“藏独分子”的光荣史,甚至炫耀起他手机上保存的持枪穿军装的照片,背景显然是拉萨的山和天空。
但我差点露馅。谁会想到我的手机铃声,竟然与他的手机铃声完全一样?而且居然同时在响,都是用藏语在打招呼:阿若,短信勒迥。意思是,朋友,短信来了。他有些狐疑地盯着我的手机,我掩饰说,一个去过拉萨的“藏漂”给我的。还有一次也差点露馅。列车员问他对西藏的印象怎样,他再次鄙夷道,藏族人很愚昧,什么都不懂,一辈子就只知道这个(他比划着双手合十的样子)。我控制住自己没吭声,但当特警去过道接电话时,那列车员问我:“刚才你脸色一下子变了,为什么?”
在拉萨住了一个月,我原本打算去甘丹寺的,一为朝觐,二想观察,但我很快发现自己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简直脱不开身。有一次去近郊看秋色,一路上竟被两辆无牌照的车跟踪、拍照,实在不快。我不愿意带着他们去甘丹寺;而且,如果碰到火车上的中尉,他若得知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立刻对我施展他的特警功夫?他说过,前不久在北京密云接受特种训练时,有个特警从飞机上持枪往下跳,被触地的枪托撞断了锁骨,而他只是双手磨出了很厚的茧。他还说,每天练习射击,专打眉心和胸口;每天发子弹,就像喝水似的。
2、
甘丹寺曾经是图伯特(全藏地)激动人心的荣耀之一,这与藏历第六绕迥之火鸡年(公元1357年),在图伯特东部诞生的一位伟大的喇嘛有关。他十六岁告别安多故乡,远赴卫藏求学,六十三岁圆寂。信徒把他奉为“第二佛陀”,是因他对佛教的贡献犹如释迦牟尼。博巴(藏人)尊称他“杰仁波切”,意为珍宝法王;外界习惯称“宗喀巴”,意思是来自宗喀【1】地方的人;西方学者则认为他是“东方的康德”。在遍及图伯特的塑像和唐卡中,他的形象宛如绛白央(文殊菩萨):跏趺而坐;左臂高悬经书,象征智慧无上,右手高持宝剑,象征斩断无明。并戴一顶像山峰般尖削的黄帽,象征由他发起的改革之后形成的善规派,即图伯特佛教诸流派中规模最大的格鲁巴【2】。
他亲自在拉萨东边的旺波日(旺波山)建甘丹寺,意为极乐世界,并派弟子在拉萨西头与北角建哲蚌寺和色拉寺,即像白米和黄金一般的寺院。三大寺鼎盛时期,僧侣之数各有七千七、五千五、三千三之说。他还率信众修整拉萨中心的祖拉康,以稀世之宝供养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为纪念佛陀以神变之法大败六种外道的功德,他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众,于藏历正月期间举行祝福祈愿的大法会——默朗钦莫,其中在松却绕瓦【3】的辩经场面甚为壮观,最优秀者可以获得格鲁巴最高学位——格西拉然巴,以后遂成传统,至今才中断。
还有一个与他相关的传统,早已形成遍及民间的习俗节日——甘丹安曲,中文译为燃灯节,蒙古则有祖鲁节。每年的藏历十月二十五日之夜,图伯特以及喜马拉雅山麓等崇信佛教之域的所有僧俗,都要为他举行忌辰供祀,在屋顶或窗外燃灯供养。当晚的灯火比天上的繁星更多,更美丽,将每个人的心房照耀得如同佛堂一般明亮,每个人在灯火的辉映下,用美好的诗句放声礼赞这位本名叫做洛桑扎巴的普通僧人,深信有那么一天,妖魔被消灭之后,甘丹寺里供奉他的法体之塔会自动打开,重又响起他的声音:
菩提心若未生起,
希生起;
若已生起,
莫消退,且渐增长。【4】
我多次看过BBC制作的纪录片《The Lost World of Tibet》,其中有个镜头一闪即逝,却可以瞥见图伯特的辉煌,但已是最后的辉煌,如夕阳西下,或如回光返照。那是1958年的秋天,为通过最高学位的考试,嘉瓦仁波切(达赖喇嘛)先是去哲蚌寺和色拉寺,与最出色的佛教学者辩论,而后又去了甘丹寺。彼时形势越发危艰,入侵者已经露出狰狞之色,只剩下几个月,不及24岁的嘉瓦仁波切将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但那天,阳光下,他脚步轻盈,且微笑着,自如地展开绛红色的袈裟,这一瞬间,完全铺满整整一座山的甘丹寺出现了:从旺波日的这头到另一头,绵延而宽阔,重重又叠叠,一位当年目睹其胜景的西方人这样描写:“刚刚刷白的墙体,火红的殿堂,闪光夺目的金顶……这一切看上去浑然一体”,被飘飘欲飞的袈裟辉映着,示现了一个绛红色的佛之邦土。
3、
然而,“……那曾经珍藏宗喀巴大师的真身法体的欢乐之地,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转眼就被毁掠一空。”这是十几年前,我写的一篇散文中的片断:
“山下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拆梁揭瓦,吭哧吭哧地扛回各自家里打算重盖新居;而来自内地和拉萨的造反派则没这么多的小肚鸡肠,他们自有使命在身,须得将佛像砸碎,经书烧尽。那座藏有黄教宗师宗喀巴法体的宝塔也被你一锄我一锹地给挖开,露出了跏趺而坐、长发绕足、面带微笑的肉身栩栩如生,一时吓得众人纷纷后退。但旋即,宗喀巴的法体脸色大变,跌下法座,一个年迈的僧人不顾一切冲将上去,用僧衣将其裹起,差些被乱棒打死不说,法体也在一把大火中烧得只剩下了一块头盖骨,如今被供奉在重新修复的高塔之中。三十多个春秋一晃而过,甘丹寺那边庞大的废墟依然触目惊心,而山脚下的那个趁火打劫的小村子啊,据说遭到了很重的报应,依傍着一片好风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贫穷和疾病的厄运,倒也真的是活该。”【5】
原以为甘丹寺沦为废墟的过程如我所写,尽管依据的是旁听途说的故事,基本属实,但有一点,即始作俑者,被我忽略了,或者说被我误以为是当地百姓。直到后来,为了调查文化大革命在西藏的真实情况,我带着父亲当年拍摄的那些砸寺院、斗“牛鬼蛇神”的照片,走访了七十多位被革命耗尽青春年华的长辈,多次听他们回忆起难以绕避的细节,才算是明了真相。鞑瓦,是一位当年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博巴红卫兵的化名,他知道甘丹寺是怎么被砸的:
“在没有砸之前,甘丹寺是粮食仓库,当时拉萨各个单位的粮食都要到那儿去取,由部队守着的。后来等寺院的金银财宝都被“土则列空”(国家的收购部门)收走了,部队就把佛像砸了。当兵的在佛像的脖子上拴根绳子,把佛像拉倒,金啊银啊,铜啊铁啊什么的装到车上,全都拉走了。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是木头啊这些东西,又被从达孜县、林周县、墨竹工卡县、堆龙德庆县这几个县来的人弄走了。山下的老百姓也去把剩下的扛走了,可是最后却把毁甘丹寺的帽子扣在山下的农民头上。
“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驾驶员,他就是甘丹寺下面岗托那个村的。当时他还小,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去甘丹寺玩耍,看见地上堆满了寺院里的各种器具,很多当兵的拿着石头在那里敲打着玩儿,但他们要拿走的话不允许。他说,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章多的老百姓毁了甘丹寺的说法。”【6】
还有更多的秘密或黑幕,需要更多的努力和缘分才可能获悉。当然,如果能够找到更多的证据如历史文件,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幸运地找到了这样一份证据:
“如今许多人都以为规模宏大的甘丹寺毁于文革刚刚开始,罪魁祸首是狂热的红卫兵和附近村庄的农民,但从一份一九八五年的内部材料上却发现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这份材料是西藏自治区与西藏军区联合对军队在“三支两军”期间所犯错误的调查,其中有这样一段记录:‘闻名中外的国家重点保护的甘丹寺,竟然在自治区革委会成立之后被捣毁,文物散失,造成政治上难以挽回的损失。此事至今查无结果,查到当时拉萨军分区支左首长那里就查不下去了。当时的达孜县武装部政委是革委会主任,分区副司令员李希然是市革委财经组组长。’为何查不下去?军队到底干了什么不能曝光的事情呢?这显然又是一桩疑案,西藏人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7】
回想那个让人疯狂的年代,襁褓中的我正咿呀学语,就在距离被年轻的父母呵护的小家不算太远的东边那座山上,曾经庄严而壮丽的寺院在无数枪杆子的阴影下遭到灭顶之灾,珍藏了数百年的宝贵经书扔进火堆里,熊熊燃烧了几十个白天黑夜。火光映着一张张脸庞,全都暴露出人性的真相,有的痛不欲生,有的隐忍而沉默,但也有些显然贪婪十足。业力啊业力,在这样的时候,为所有的生命种植了各有所得的结果,奇特的是,却都共存,充当了瞬间的见证。不过,对于信仰者而言,这难道不正是最好的修行时刻吗?这里,甘丹寺,“既是一块革命福地,又是一片地狱景象”。【8】
4、
还有一些故事来自被禁止的文字和纪录片,说的是文革结束之后,中国的西藏政策发生了变化,含有深意的政治信号被大权在握的邓小平释放出来,于是从1979年起,嘉瓦仁波切连续派三个代表团(中方称其为“参观团”)回到图伯特,考察多卫康的状况。这其实是饱含人世间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故事,我每每在读到如《雪域境外流亡记》中的相关片断,每每在看到诸多纪录片中的相关镜头,总是心痛难忍,怆然而涕下。其中涉及到甘丹寺的记录,来自1980年7月到拉萨的第三个参观团。是这么写的:
“以前这里耸立着上百座大建筑,但现在剩下的却是一行行长长的残垣断壁。甘丹寺几乎是被炸成废墟的。丹增德通说:‘以前我们曾听说过甘丹寺被毁,但这样的场面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看上去它像五百年前就已遭到破坏,而不是十二年前。’”【9】
重返故土的流亡者惊骇不已。很显然,这庞大的废墟是幸运的他们未能目睹革命风暴有如何凶猛的见证。不仅仅只有这一片废墟;遍及图伯特的无数废墟都在默默地讲述这一个个丧失国土家园、精神道场的故事,默默地讲述族人们被洗脑、被劳动改造、被鼓励背叛与告密,以及恐惧中的潜逃、金珠玛米的抓捕、公审与集体处决,以及被剪掉的舌头、无法辨认的脸、忍不住要失去慈悲的心啊心……不止是归乡的游子悲痛不已,土生土长的同胞在这个时刻更是如此:
丹增德通说:“我们一到,人们简直就无法抑制住自己。大家争先恐后朝山下跑来,又哭又喊。我记得有几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和小姑娘,他们紧紧抓住我的上衣。他们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特别伤心。他们就是不放手。他们旁边的人对他们说,‘请你们不要哭得这么伤心好吗?’但接着这些人也跟着哭了起来。指着山上说:‘瞧,那就是我们的甘丹寺,你们看他们是怎样毁了它的啊!’”【10】
而此时,不光是在甘丹寺,实际上在整个图伯特已兴起修复寺院的热潮。我采访过的鞑瓦说:
“……有些拉板车的,一天可以挣十五块,可他不要,却愿意拿两块五的工资去干维修寺院的活。还有人是无偿地去劳动,是诚心诚意的。有些人捐出了自己全部的钱财。西藏的寺庙得以复兴大部分都是这样,基本上都是由信徒们自己捐助修复起来的。国家不好意思了,才掏出一点钱,然后大肆宣传,结果就变成了好像都是由国家修复的了。”【11】
从网上找到一篇官媒记者介绍甘丹寺如何重生的报道,称“由于战乱、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等原因,甘丹寺遭到了严重的破坏。……1978年后,国家开始对甘丹寺进行大规模的修复。甘丹寺僧人也自筹资金支持维修。”【12】报道还列举了当局分批投入多少款项进行修复的详细数字。看上去,破坏成了无法抗拒的2因素,而所谓的“国家”从来都是无比慷慨的大恩人。可是,在“旧西藏”毫不客气地被解放之前,整个图伯特拥有六千多座寺院;却在进行了一场场革命之后,仅剩下十多座寺院。虽然现如今大多数寺院已修复,但规模远不如昔日。需要提醒的是,“国家”为修复而付出的,根本无法与博巴自己的付出的相比,每一座劫后重生的寺院都倾注着博巴们虔诚的汗珠和忏悔的热泪,铭刻着这块土地上的众生与六道轮回和凶险的权力抗衡的信念。
不过有一点,我持有异议。我觉得,其他寺院应该修复,甘丹寺则不必修复,因为化为废墟的甘丹寺才是活生生的文革纪念馆。就像许多蒙难的寺院都有文革口号、毛语录及头像等遗迹,往事不堪回首,重温一次都是耻辱,尽管理解僧俗们将之铲除或涂抹的行为,但还是应该保留下来。想想看,当人们——无论信徒还是观光客,还是带着武器的特殊人员——来到甘丹寺,看见绵延的山上布满颓垣残壁,从前茂密的树林早已稀疏,荒草也难以长高,鸟类的叫声犹如在向人们介绍这里发生过什么。正如德国某地正是当年押送犹太人到集中营的火车站,而今没有列车,月台上只有记录犹太人人数和被押送日期的数字,显然“这是最突出的一类纪念,不是关于建造纪念碑,而是留下没有功能的空间,超越了修复和更新。在这里,历史不是被挪进博物馆,而是任凭风吹雨打。”【13】
是的,任凭风吹雨打,即便连颓垣残壁也土崩瓦解,甚至灰飞烟灭,我仍然认为废墟是任何一种修复或复原都无法替代的。如果怀有忧虑,把废墟的渐渐消失当做一切都不复存在,而非得重新修盖仿若从前的建筑物才算是甘丹寺永远存在的证据,这还真的是一种对于实相的执着。从佛法的角度来说,废墟与死亡一样,乃是无常在人世间最为真切的教训。从美学的角度来说,疮痍满目的废墟远比崭新的雕梁画栋更为美丽。或者,甘丹寺即便要修复,完全可以只修复过去的中心佛殿与过去藏有宗喀巴法体的佛塔,至于周遭紧挨着的废墟不必还原。只需要用尽财宝来修复那极少的部分,使其显现出仿若过去甚至超越过去的无比辉煌,而这样的辉煌与残破的废墟错落并存,将成为图伯特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触目惊心的纪念馆。
图伯特需要这样一座纪念馆。
5、
我第一次去甘丹寺是1994年的夏天,可那记忆十分淡薄。我似乎只是为了与笔会上的文人们换个聚会的地方才去的,仅记得因在山下玩乐而误了车,只好徒步上山,穿行于漫山遍野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之间。甘丹寺尚未全部修复的废墟似乎并没有让我太惊讶。甚而至于,成了我们欢聚的背景。翻开相册,找出当时的照片为的是帮助忘却太多的我返回当时。照片是别人的相机拍的,只留下四张与文友们的合影,以甘丹寺的废墟和重新修复的殿宇为背景,我们每个人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全然与甘丹寺无关,或者说,我们看得见甘丹寺的废墟却看不见它何以变成了废墟。
仔细再看照片,发现在我们的身后,远远地,有一些朝佛的信众,当然他们是我的族人。对于他们来说,甘丹寺是这次朝圣之行的目的地,而非充当游乐背景的寻常处,因此他们带着哈达和酥油,带着孩子和老人,低着头穿行于一半残缺一半崭新的殿堂之间。有的人背着很重的包袱往山上走着,难道是赶来参加修复寺院的吗?那时候,我与他们多么不同,我刚过了二十八岁的生日,此生首次来到饱受重创的甘丹寺跟前,却并没有被它的创伤所打动,兀自嬉笑、雀跃,那时候,我是多么地无知又无良啊。
后来我又去过甘丹寺几次,渐渐有了转变。有一次是随母亲和姨姨专门去为父亲点灯。丧父的悲痛在残缺不全的寺院得到了慰藉。也正是此时,我仿佛才第一次看见了甘丹寺的废墟。我个人的残缺不全与寺院的残缺不全,在这个时刻,奇异地重叠了,于是悲伤的我仿佛也看见了寺院的悲伤。我当时坐在一截残破的墙下默默流泪,起先我是想要靠着残墙休息的,却又隐隐担心它会倒塌,可是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慢慢地却又是无意识地靠在了残墙上,而在这样的依靠中,因为丧父而带来的孤独得以纾解。就好像,在废墟中,有许多孤独的身影在相互安慰。
还有一次,我与一位即将离开拉萨的朋友特意搭车去甘丹寺的转经路转了一圈,站在崭新的佛塔跟前有过这样的对话:“谁知道这里面如今供奉的是什么呢?宗喀巴大师的法体明明已经被毁。”“也许空空如也才是佛法的精要。”返回城里,听说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就发生在甘丹寺,后来我把它写进了一首名为《西藏的秘密》的长诗里:
至于点头之交的洛丹,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业和前途,
却在一次通宵狂饮之后,独自搭车去了甘丹寺。
据说他在山顶抛洒隆达【14】时,喊了几声那致命的口号,
驻守在寺院中的警察立即将他抓获。
党的书记批示“酒后吐真言”,
一年后,拉萨街头又多了一个被关过的无业游民。【15】
而这个故事,发生在所谓的“3•14”之前;所谓的“那致命的口号”,其实就是“博让赞”(西藏独立)。重读这几行诗句,我不禁思忖,如果再去甘丹寺,是否会从如今几乎看不见多少废墟痕迹的殿堂之间,看见发生在藏历土鼠年3月某日与4月某日的那一幕幕?在《鼠年雪狮吼》【16】这座以文字构建的纪念馆中,有这样一些关涉甘丹寺的记录:
“3月12日下午,拉萨达孜县甘丹寺僧人在寺院内举行抗议活动,随后被大量军警围困。
“3月13日,甘丹寺被当局关闭。拉萨著名的三大寺等寺院皆被当局关闭,所有僧众皆不能出寺,通往哲蚌寺、色拉寺和甘丹寺的路被封,禁止车辆通过。
“4月10日,中共统战部副部长朱维群专门到甘丹寺,报道称,“看望慰问驻甘丹寺工作组人员及一线值勤武警官兵”。
“4月17日,星期四下午,大量军警从甘丹寺抓了很多僧人,这些僧人据说被关押在拉萨市堆龙德庆县砖瓦场附近。”
…………
(写于2011年初,选自即将出版的《图伯特,这几年。》一书。)
注释:
【1】宗喀:位于今青海省湟中县塔尔寺所在区域。
【2】格鲁巴:宗喀巴大师经长期的苦学精修,创建了一整套正确的佛学体系,其重要论著《菩提道次第广论》和《密宗道次第广论》无上瑜伽修法即其思想体系的总结,也是他创立格鲁派的理论基础。“格鲁”意为善规,“格鲁巴”即善规派。宗喀巴大师强调修行次第,要先显后密,显密并重,严守戒律等等。
【3】松却绕瓦:藏语,意为“传法之地”,位于大昭寺南侧的广场。
【4】一段来自《菩提心妙宝》的祈祷文,由宗喀巴大师造,又写为:“圣菩提心极珍贵,诸未生者令生起,令已发起不衰退,辗转增上恒滋长。”
【5】摘自《西藏笔记》中的<塔尔寺的树叶>,唯色著,2003年,中国花城出版社。
【6】摘自《西藏记忆》,唯色著,2006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7】摘自《杀劫》,唯色著,2006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8】摘自《怀旧的未来》,[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着,译林出版社,2010年。
【9】《雪域境外流亡记》,(美)约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译,1987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
【10】同上。
【11】《西藏记忆》,唯色著,2006年,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12】<甘丹寺的重生>,
http://www.tibetinfor.com.cn/t/040825mjxz/20040200491594814.htm
【13】摘自《怀旧的未来》,[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着,译林出版社,2010年。
【14】隆达:藏语,印有佛经的纸,有五种颜色。抛洒“隆达”是一种宗教仪轨,藏人相信,把印有经文的五色纸张抛向天空,当风吹来时,所有的祈祷和祝愿会被四面八方的诸佛菩萨听见。
【15】诗集《雪域的白》之<西藏的秘密>,唯色著,2009年,台湾唐山出版社。
【16】《鼠年雪狮吼》,唯色著,2009年3月,台湾允晨文化出版。
(首发于民主中国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howArticle.asp?ArticleID=19924)
尊者达赖喇嘛在2011年3月10日纪念大会上的讲话:
回复删除今天,是西藏人民于1959年在首府拉萨,对中共暴政进行和平抗议五十二周年,也是2008年3月,全藏区发生非暴力抗争三周年纪念日。 在此历史时刻,我们要缅怀并祈祷那些为西藏民族和政教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英雄儿女,关注问候那些正在饱受高压折磨的所有同胞,祈愿所有藏人及众生和平幸福。
六十多年来,在没有自由,充满了恐惧的险恶环境中,西藏人民依然坚守和保存了西藏文化与藏民族的优良品德,保持着民族特性,特别是年轻一代,虽然他们没有亲历自由的西藏,但是,他们继承西藏正义事业的真诚和勇气,值得钦这 个地球属于全人类,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应该属于十三亿中国人。作为国家的主人,人民有权力了解中国社会各领域的真实情况。在完整的资讯中,我相信,他们一定 能分辨出真正的善与恶,对与错。在中共官方的宣传中,共产党的理论和政策,甚至一切做法,从来都是正确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让中国民众了知真相?hh_readinghisstate
今 天,无论以经济和军事强大而着称于世的中国,还是以人口位居世界首位,具有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巨大潜力的中国,都需要赢得国际社会的信赖与尊重,然而,没 有公正,守约和内外透明,实现这一愿望,也是不现实的。尤其行政的透明化,还可以防止贪污腐败和徇私舞弊等社会问题,因此,言论自由和媒体开放,至关重 要。近来,越来越多的体制内外的中国知识份子,都强烈呼吁政治体制改革,温家宝总理,也多次公开地谈到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另外,事实也证明了,中国在 经济发展的同时,政治体制的改革,是无法回避的。
中 华人民共和国是一个多民族组成的国家,保存和发扬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和语言文字,不仅符合其民族政策,也是宪法明文规定的各民族享有的权利。藏语文,是唯 一,完整 地记录自释迦牟尼佛诞辰两千多年来,形成和发展的佛教教义,佛教哲学,以及佛教科学的文字,包括纳兰陀传承中,所有的显密论典。特别是因明论典的 完整教,学传承和方式,当今惟有藏文中记载和保存。因此,保护和继承西藏文明,不仅有利于世界和平,也是众生的福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破坏行为,都无益于 我们长远的,共同的利益。
尽管中国政府一再强调稳定和发展是西藏长治久安的根本,但是全藏区至 今依然部署着庞大军警,实施高压统治,藏人的恐惧,有目共睹;很 多知识份子,如作家、诗人、编辑、艺人、以及环保人士等等,近来都遭到了扣押、逮捕、甚至在未经核实证据等极不正常的司法程式下,以所谓“颠覆国家政权 罪”等名义被判刑。同样,中国境内的很多维权律师和独立知识份子也遭到逮捕,判刑。这种残暴的阻止言论自由的行为,正是对稳定与和谐的极大破坏。我呼吁中 华人民共和国领导,尽快释放所有因言获罪的良心犯!
中 国政府声称没有西藏问题,只有达赖喇嘛个人问题。而来自西藏三区不同行业,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们,以及部分华人和西方人,都证实了,藏人在今天的困 境,并对中共的西藏政策,提出了强烈批评。那种几乎提防所有的藏人,并监控他们的一言一行的做法,也证明了西藏问题不仅存在,还相当严重。
如 果没有西藏问题,藏人安居乐业,那么,应该让海外藏人和国际社会看到这一事实。因此,如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样,接受流亡藏人参观团前往藏区访问,了解 实际状况。同时,应提供机会,让世界国会议员,新闻媒体,研究人员等也能自由前往所有藏区,正常的实地调查。如果证明西藏没有问题,我们从此将不再议论相 关议题。
假如按照毛泽东等,当年签署“十七条协议”时的中央领导对藏方针,以及后来胡耀邦等领导,对西藏的看法和政策,不仅西藏问题,中国其他诸多问题也能顺利解决。不幸的是, 极左政策不仅阻碍了这一切,还使西藏问题,六十多年来,变得根深蒂固,甚至错综复杂了。
号 称世界第三极的西藏高原的冰川,哺育着亚洲的各大江河,直接影响着亚洲,乃至世界气候。毫无顾及地破坏西藏高原的生态环境,将迅速地给中国和印度等周边诸 多的国家,带来灾难。希望中共中央和地方政府,以及民众,认清西藏环境所面临的重大危机,停止对西藏三区的过度“开发”诸如乱伐乱砍,盲目建筑水坝等严重 破坏环境的行为。
为解决西藏问题,我们根据互利双赢的中间道路原则,已向中央统战部说明并提交了,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提出的全体藏人的愿望和诉求,然而始终没有得到正常的回应,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解决问题的诚意。因此,我们不能不疑惑,中央高层是否无误地接收到我们提出的要求和说明。
自 古以来,藏汉民族睦邻友好,如同兄弟般时代相处。如果仅仅因为某些政治领导人的行为,造成民族间的仇恨,甚至发生暴力冲突,将是双方的惨痛,也将在历史上 留下污点。希望全体藏人坚守非暴力的优良传统,保持与汉族同胞及各民族友好相处。尤其是,在境外藏,汉民族之间的接触和交流取得成果的同时,境内藏人也应 创造条件,加强与汉族同胞之间的接触,了解,并建立友谊。
近来,北非地区出现了争取自由的民主运动。我始终坚信非暴力和民众的力量。希望这些令人鼓舞的变化,带来真正的自由,幸福和繁荣。
年轻时,我就抱有引导西藏政体走向民主化的心愿,因此,在承担西藏政治责任之初,我就尝试了基层的改革;流亡期间,又经过各种努力,如今,在“流亡藏人宪章“的框架下,民众可以直接选举人民代表和噶伦赤巴(行政首长),实现了名副其实的民主。
我已决定致函即将召开的第14届西藏人民议会第11次全体会议,敦促修改流亡宪章及其他相关法规,将以达赖喇嘛的名号所承担的所有政治权责交与民众直接选举的行政首长。早在60年代,我就多次提出这一设想,如今,时机已经到来。
境 内外很多西藏同胞,团体和个人,一再要求我继续承担政治责任,我在此重申,移交权力,并非推卸责任,失去信心,或舍弃西藏的正义事业,而是考虑到西藏民族 的长远利益,你们在将来,会理解其中的道理,并赞同和支持我的决定。作为一名藏人,且身负大家的信赖,我会铭记,坚守我的使命。
借此机会,向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畏中国政府的各种高压,甚至报复,诚心支持西藏民族的正义事业的各国领导,国会议员,知识份子,以及声援西藏的所有个人和团体,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再次感谢印度政府与民众,对西藏流亡难民,西藏文化,以及西藏事业的关怀和扶持。
祈愿众生和平安康!
达赖喇嘛
今天是2011年3月10日,纽约新泽西图伯特协会,图伯特青年大会,自由图伯图学生组织,在联合国广场举行了纪念会,纪念图伯特人民于1959年在首府拉萨,对中共暴政进行和平抗议五十二周年,以及为祖国事业而牺牲和正在受难的图伯特人民祈祷。
回复删除近千人聚集在一起,合唱图伯特国歌,祈祷歌曲和颂歌。从年过七十的老人到两岁的小孩和很多年轻人。多人在讲话中反复提到国内图伯特同胞,赞扬的他们勇气,智慧,精神。大会主持人还向人们介绍了,曾经为图伯特自由解放事业而举行世界环球摩托车行的拉巴先生。还有四个图伯特年轻人,在3月10日前从美国费城骑自行车,宣扬自由图伯特,他们于今天到达纽约市联合国广场聚会地。主办方给他们献了哈达。接着,大家一起从一大道,经四十二街的二,三,五,时报广场,百老汇,八,十等大道,再到位于十二大道的中国领事馆旁的一个集会广场。唱纪念及祈祷歌曲后就是讲演。整天几乎是下雨,但是,大家的情绪很热烈。我们的歌声随着雨花飘扬,我们的口号声响彻了曼哈顿上空。行人,游客鼓掌的,观望的,口喊支持的,接我们的传单的,和我们交谈的。非常成功的纪念会。Chopathar 03.10.2011 New York
十多年前多么渴望拜读此等文章,却如沙漠奇葩求不得。难得如今再见艳阳天,相信中共必将解体!那是归还独立自由予藏民的唯一希望。
回复删除BBC 中文网 分析:1959年西藏“起义”和“平叛”
回复删除2011-03-10
蒙克
BBC中文网记者 北京报道
三月十日这一天是西藏人纪念1959年反抗中国在西藏统治52周年,这次反抗被中国称为武装叛乱。1959年的西藏反抗遭到镇压后,14世达赖喇嘛流亡印度。
每逢1959年的西藏反抗纪念日,世界各地的西藏人和支持西藏组织都会举行纪念活动。2008年西藏许多地方藏人在1959年反抗的周年举行示威抗议,后来演变成暴力冲突。
除了藏人每逢纪念日举行示威,达赖喇嘛一般都会声明,加强公众对西藏人出境的关注。今天达赖喇嘛也在印度达兰萨拉发表讲话,纪念“西藏拉萨和平起义52周年”。
达赖喇嘛在讲话中提到了2008年西藏各地发生的非暴力抗议。就在达赖喇嘛发表讲话3天前,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张庆黎和政府主席白玛赤林指责达赖喇嘛一手策划了2008年西藏发生的抗议和骚乱。
“翻身得解放”,还是“军管”?
张庆黎在7日举行的两会记者会上说,2011年是“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他说,60年来西藏人民翻身得解放,内心感激党和政府,拥护社会主义大家庭。
但达赖喇嘛在今天的讲话中继续谴责说,在西藏,藏人被剥夺自由,生活在恐惧和不安当中。
达赖喇嘛还说,令人欣慰的是,尽管藏人受到压制,但他们仍然能够保持西藏民族特点和文化价值。他说,新一代藏人也在前赴后继为自己的民族抗争,说明了西藏民族的顽强性。
在北京居住的西藏作家和著名博客作者唯色对我说,2008年西藏抗议活动以及后来不断发生的抗议活动中,大多数参与者为40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解放前的旧西藏”,所以张庆黎关于西藏人民翻身得解放,感激共产党的说法不能自圆其说。
达赖喇嘛在今天的讲话中说,中国在西藏大量驻军,限制藏人自由并且囚禁藏人,这样做实际上会破坏西藏稳定。前不久刚从西藏拉萨回来的唯色说,拉萨仍然有大批军警部署,3年来仍然处于实际的戒严军管状态。
一个时间,两场会议
就在中国召开两会的同时,西藏流亡政府也在进行议会选举和流亡政府的总理选举。这次印度流亡政府总理选举的候选人来自世界各地的藏人流亡社区,流亡藏人在3月14日投票自由选举出流亡政府的新领导人。
达赖喇嘛今天讲话说,他早在60年代就说过西藏人需要自由选举的领导人,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还说他将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建议修正流亡藏人的宪章,以便向新的政治领导人移交达赖喇嘛的正式权威。
达赖喇嘛说,流亡藏人民主选举自己的总理和议会代表,是流亡藏人为改革西藏政治和社会结构所作的力所能及的努力。不过今天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姜瑜对达赖喇嘛要移交权力的说法评论说,这是达赖喇嘛又在重施故技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