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3日星期四

嘉央诺布:结古,在我心

唯色:昨晚,在Twitter上,我不禁感叹:正在校对悬钩子翻译的嘉央诺布啦的《结古,在我心》,很是艰难。嘉央诺布啦知识渊博,文笔醇厚,善引典故,不时夹杂藏语与英语的名词,如已经消逝或被修改过的地名,要让今天的读者明白,哪怕是这篇短文,也耗去我多时啊~~地名的命名权及其背后的故事,意味着某种叙事方式,为此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当心。当帕廓变成八角街,当达折多变成打箭炉…

另外,还讨论文章中的jha-khyel良久,结合我的经验并求证作者,最后确定了译按。


KYEGU, ON MY MIND
结古,在我心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日期/2010年4月24日
来源/Shadow Tibet
译者/台湾悬钩子
编辑/唯色


当我见到那些看起来坚毅肃然的僧人,在结古镇的屋宇残骸中挖掘的照片时,我深深感到一种无能为力与爱莫能助的挫折感。或许,读者中的某些人也跟我有同感。我想要跟那些僧人肩并肩,在瓦砾石堆中寻找生还者,或者至少挖掘出那些生命已经消逝的身驱——在将他们送往火葬之前,清洁他们,还一些尊严给他们。

然而我唯一可以做的,跟上面所说的行动只些微可比拟的,仅是以一种贫弱苍白的学术方式,在我的书房、我的笔记里面寻觅,所有我可以找到的、有关地震影响地区的相关资料:那里的人、那里的土地——其地理、历史、民族与文化方面的种种。我想要在我的脑海里看到消逝在那里的人,不是一群没有面孔的无名受难者,而是真实的、有血有泪的个人,经历过栩栩悲欢的人生故事,并且尝试建构起他们、他们的先辈、他们的帕域(phayul,故乡),在涓涓长流、仍不止息的图伯特人民与文明的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

地震所撼动的地区,叫做噶•结古多(Ga Kyegudo,拼成 skye rgu mdo 或 skye dgu mdo),当地人称为“噶”或“噶瓦”(sga-pa)。康巴一般把 Kyegudo 念成 Jyekudo 或者 Jyegundo,把硬的"k"音念成比较软的"j"或"ch" 音。另外的一个例子是,康地人把官职名称dzasak(扎萨,译按:蒙古语,图伯特噶厦政府正三品官员)念成chassak(查萨克)。结古多有时候简称为 Jyegu(结古),或近日以来,简写成比较中式的 Jiegu(译按:汉语拼音)。机缘之下,关于Kyegu 这个名字,我所找到的一个解释乃是kyelwa gu的缩写,意为九条命。我揣想,这样的说法是描述在这片无忧无虑、美丽安宁的青青草原上所过的一生,胜过在别的地方度过九次轮回。然而别的解释亦所在多有。

后缀"do"意谓着前面所说的地方,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之处,就如同昌都(Chamdo)、达折多(Dhartsedo,译按:今康定)等地一样。在结古多的例子里,这两条河流或溪水,是扎曲(Dza-chu,又称澜沧江,下游称湄公河)以及巴塘曲(Peltang-chu,即巴塘河)。称呼这整个地区的地理名词,是康朵(Kham-toe),即上部康地(Upper Kham)的意思。

结古多所在的地区,今日称为玉树。图伯特人说这个名字乃是由yul shul或yul gi shul而来,直译是(岭•格萨尔王史诗)“遗址”。Yulshul 是格萨尔美丽的王妃森姜珠牡(Singcham Drugmo)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的父王,噶•丹帕绛参(Ga Tempa Gyaltsen)统治之地。因为与格萨尔王妃珠牡的渊源,玉树的女子素有美丽华贵的名声。

历史上,玉树地区是在君王松赞干布时期,才变成图伯特帝国的一部分。当帝国在9世纪分崩离析,这个地区就像图伯特的其他地方一样,纷纷独立为不同的部族与王国。在12世纪中期,此地区被囊谦的第一位国王Trebo Alu(直哇阿鲁)所统一,玉树成为囊谦王国的一部分。囊谦(Nangchen)这个名字据说是“囊伦钦波”( nanglon-chenpo) 的简称,意即图伯特皇帝的一位最大的(chenpo)内务(nang)大臣(lonpo)之后裔在此地定居。囊谦国王统治十八个内部落、二十五个外部落。噶瓦部落属于后者。囊谦是康地六大王国之一,其他的还有恰拉(Chagla,达折多)、德格(Derge)、拉多(Lhatok)、岭仓(Lingtsang)与木里(Mili)。

满清殖民扩张进入中亚地区时,玉树变成属于驻西宁办事大臣名义上的管辖之地。然而,上一世纪(20世纪)初年,甘肃回族马氏军阀势力坐大,削弱了此地区传统的图伯特统治,1915年,回族的一个兵营在结古多设立。1928年,国民政府将青海划为行省,而甘肃的一些地区包括玉树在内,都被涵括在内。自1951年以来,结古多变成了“玉树藏族自治州”。中国官方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告诉我们,此区共有6个县、121座寺院、人口25万7千人。结古镇的人口为3万7千人。

传统上,结古多一直都是图伯特境内重要的贸易与商业中心与辐辏之地。它是许多重要路线的交汇点。一条路通向拉萨,经过的是游牧中心那曲。另外一条路通往昌都与德格。还有一条路向北,通向衮本(Kumbum,塔尔寺)与西宁,而旁边与之相邻的路则通往柴达木(Tsaidam)与蒙古。然而最有利润的路线,是从结古多到扎溪卡(Dzachukha,今四川甘孜州石渠县)、甘孜,最后入抵达折多。此路称为羌朗(Chang Lam,北路),因为这是从达折多到拉萨最北的一条路。这一条路也称为恰朗(Jha Lam,茶路),因为大部分进口到图伯特的茶叶,都是从达折多运到结古多,最后再抵达拉萨的。

我曾经访问过一位理塘哇(Lithangwa,理塘人),他常年与牦牛商队过往从达折多出发,经结古多再到拉萨的路线。他告诉我,每年从达折多经结古多运去的茶叶,牦牛商队负载的茶包(jha-khyel,译按:是牛皮缝制的像褡裢一样的皮口袋,里面装有茶叶,分搭在牦牛背上。一头牦牛驮一个jha-khyel,两边皮口袋各裝约35公斤的茶叶)达到十万(bum chik)之多。其中,约六万的jha-khyel被运往拉萨与图伯特中部地区,剩下来的则分运至安多、柴达木与蒙古等地。

经由德格的丝绸、锦缎、瓷器、哈达(khatags)、粗绵布(dhar,用来做风马旗的布料)、金属制品,以及图伯特中部(译按:卫藏)的药材、氆氇(精致羊毛料),来自印度来的绵布、香烟与其它物品,也都从结古多转运到四面八方。价值昂贵的货物则是用骡马来载运的。而未加工的羊毛、未鞣制的动物毛皮,当然还有茶叶,都是由牦牛来载负的。

理塘哇告诉我,如果一切平安、万事顺利的话,骡队马帮大约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从达折多走到拉萨,而牦牛商队大约要花十个月的时间。假如遭遇大雪或羌塘高原无法置信的酷寒,或偶然出现的盗匪,就可能需要更长久的时间。他很自豪地说,商队里有许多队伍的阵容都非常庞大,有些肯定拥有三千头牦牛。加拿大传教士苏西•李金哈(Susie Rijnhart)写过1897年在北方草原上的一次际遇:“我们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牦牛商队,载着茶叶,从结古多来,每个商队有多达一千五至两千头的牦牛,商人们都穿得很体面,骑得很稳当,而其中一些骑士是妇女与年轻女子。”

虽然结古多在过去并不是一个大城镇,许多图伯特商人却在那里安置了永久的家园。住在镇里的人,有不少是牧人,在草原放牧的生活与城镇喧嚷的生活中来回穿梭,撷取享受了两种生活方式的优点。在结古多遭到侵略(译按:指1950年)的前十年,此地极为繁荣富裕。一些中国商人也到此地定居,然而因为海拔高度与寒冷的缘故,他们可能觉得久居此地并不易。这就是为什么直到目前该地的人口,就我所了解,97%是图伯特人的原因。结古多的繁华所依赖的,不仅仅因为它是图伯特贸易的辐辏地,更是因为其周围的草原可以供养大量的牦牛,而这些牦牛都是长途运输所不可或缺的工具。

1946年造访结古的法国民族学者安德烈•米歌(Andre Migot)提到:“这个地方真正的财富所系,乃在其青青草原。”他也描写了草原上的牦牛群数量如何庞大,以及牧人如何富裕。虽然这里海拔高达3700公尺,夏天短暂,青稞、豆子和各式的蔬菜却长得很好。

在旧镇后山丘上的顿珠林萨迦寺(Dhondup Ling Sakya),是结古多的主要佛寺。这座寺院曾受到忽必烈的佛法上师八思巴尊者(Drogon Chogyal Phagspa)的加持。镇外是有名的嘉那嘛呢堆(Gyanak Mani),是图伯特最大或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大的嘛呢堆。不远处还有噶玛噶举的两座寺院,当卡寺(Domkar)与创古寺(Trangu)。噶举派其他寺院,如丘扬创巴仁波切的苏芒寺(Zurmang),以及吉美朱古(Chime Trulku)的本钦寺(Benchen),则位在更远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寺院都在1956年,此地区的各个部落纷纷揭竿反对中共,也就是伟大的康巴起义之后,尽遭摧毁。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些寺院残存的一些建筑物再遭摧枯拉朽,夷为平地。嘉那嘛呢堆的圣石被拿去铺路,或修盖中国军人与工作人员的厕所。


而在盛夏,草原上长满了或红或蓝或黄的野花时--彷佛绵延数里的彩虹地毯--来自四面八方的牧人,有些甚至从那曲远道而来,只为参加一年一度的盛大聚会。这个盛会最佳的形容词,是像一个大拼盘,揉杂了多次的野餐、长达一星期的宴会、社区舞蹈、宗教仪典、非正式的选美游行,以及令人热血沸腾的赛马节,盛装打扮的男子们不落人后,一展他们出神入化的马术炫技。这个兴高采烈、灿烂美好的盛会,在结古镇南面约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宽阔草原,称之为巴塘的地方所举行,此地也是巴塘曲(Peltang chu)与珠曲(Zi Chu)的交汇处。再往南,河流注入了则曲(Dri chu,金沙江)。

安德烈•米歌对草原上所覆盖的绵延如海、装饰富丽的帐篷惊叹不已。他提到这些帐篷里面非常宽敞,饰有地毯、软卧榻(ottomans,译按:奥图曼矮凳,或译脚垫,上有软垫,是没有扶手的矮椅子。十九世纪时往往与躺椅搭配,成为欧洲流行的家具。在这里,安德烈‧米歌可能误解了铺有毛毯的柔软藏床为欧式矮凳)、矮桌子甚至家庭佛龛,主帐篷旁边还有作为厨房的帐篷,里面有着为了举行盛宴而不可或缺的所有物品。

“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公众节庆,可以创造出比这里更加壮观的场面。”

注释:请参考麦可•佩林(Michael Palin)的旅行纪录片《喜马拉雅》(BBC),在第二张碟片第四辑里,有结古多赛马节以及放牧生活的一些美丽视频。这部影片也可在Netflix上租到。或可在www.rangzen.net(“让赞网”) 上读到一篇“结古骑手”("Horsemen of Kyigu")的摄影短文。



2 条评论:

  1. 我深深地被这篇文章打动了。

    不知为何,我反复读了几遍,可每一遍都不禁热泪盈眶。为属于我们自己的民间文化,像是一幅幅画卷在眼前展现。为其中的美感,以及被某种力量的入侵而逐渐消失的情形。为此刻,结古多同胞所蒙受的灾难,而我不认为这个灾难完全是自然发威,如果不是贪婪者的贪婪,像饿鬼道的饿鬼拼命掠夺,怎么会招致这么大的劫难?

    但我也读到了,有一种属于我们的韧性,就像结古多的男子结古多的女子,将生生不息。

    感谢作者嘉央诺布和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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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起义是从1958年开始的,不是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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