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1日星期二
拉萨七日·在祖拉康,我们的泪
2008年8月17日,我回到告别近一年的拉萨,由于被警察审讯和搜查,只住了七天,于23日不得不离开。后来我写了《拉萨七日》,记录所亲历的每一日。并于今年3月16日起,在民主中国网站发表。
拉萨七日·在祖拉康,我们的泪
• 唯色 •
【第四天:8月20日,星期三,北京奥运会倒数第四日。】
是的,这天是星期三,每周最殊胜的日子,别人不知博巴(藏人)知,都说嘉瓦仁波切(尊者达赖喇嘛)诞辰那天是一个萨拉巴(星期三),口耳相传成了习俗,于是每逢星期三,桑烟特别浓郁,祈祷特别热烈。故而这天一早,带着哈达和酥油,我去朝拜久已不见的祖拉康(大昭寺)。
但我没想到,3·14(其实是3·10)之后,还会有这么多的博巴在星期三,让弥漫拉萨的桑烟寄托深厚的思念。大昭寺广场的煨桑炉跟前,一个中年妇人把柏树枝放进炉内,一边抛撒糌粑粉一边放声念诵祈祷嘉瓦仁波切长寿永驻的经文,而同时,十多个穿迷彩服的士兵正一步步走来,这次不是斜端着枪,而是横端着枪,就像是枪枪对准广场上的博巴,我为那个阿佳(大姐)紧张得心跳加快,可是她,仿佛视而不见,仍旧声调不变,一遍遍重复着"坚热斯啦丹增嘉措应"(丹增嘉措,慈悲观世音)。端枪的兵们也能听见,显然不明其意,所以任其声声呼唤心中至尊之人。多么微妙的对抗,多么真实的现实,无法不让我啼笑皆非。
穿过军人与枪,我靠近祖拉康。对于我来说,祖拉康是最让我流连忘返的地方。多少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游子回家,从祖拉康的正门、侧门、后门进出过。曾在体制内的那些年,我去祖拉康的次数比去《西藏文学》上班更勤,虽然那个杂志社无须天天上班,但我前脚迈进办公室,后脚就想离开;而在祖拉康,我一心只想久久地停留,甚至通宵达旦。当然,那是洛萨前夕,汉人的习俗叫除夕,连续五年、六年还是七年我记不得了,总之年年洛萨前夕,我都在祖拉康度过。这是最幸福的时刻,沐浴之后穿上美丽的本族衣裳,带上家人许过愿的哈达,黄昏未至就到祖拉康;边念皈依经边拨动囊廓(内转经道)路上的308个转经筒,跟熟识的古修(僧人)互道新年祝福,向鲜花丛中的嘉瓦仁波切法座顶礼磕头,听祈愿法会上翁则(领诵师)低沉的领诵和众僧悠长的念诵,等着从厨房跑来的古修,把一勺拌有酥油、白糖和蕨麻的米饭扣在伸出的手掌上,别提多好吃;当时辰一到,殿门打开,无数等候在外面的信众像脱缰的野马一拥而入,因为太渴望朝拜金碧辉煌的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一些年轻力壮的博巴不排队,眼看着挤得人群东倒西歪,同样很有力气的古修就使劲往回拽,实在拽不动,只好拿长长的棍子敲打他们,待威风凛凛的八角街派出所警察一出现,秩序就会井然。而我总是站在旁边,用相机记录着眼前激动人心的情景:人头攒动,人影摇晃,人声訇响,金色的光芒中,觉仁波切含笑看着众生。我最期待的是,在旧岁跨入新年的子夜12时,听古修尼玛次仁啦说,在那一刻,把额头放在觉仁波切的膝上虔诚祈祷,可以看见如意之宝环绕佛身,当然惟有福、有缘之人才能看见。这真像是一个美妙的神话啊,我情愿成为神话中人。有一次,我原本是想在嘉瓦强巴像下祈祷一夜的,我捧着绛白央的经书才念了三圈就睡着了,醒来已至早晨7点,而在我的身后,朝拜的信众排着长长的、长长的队。举着酥油灯的拉萨人往往仪态万方,无论男女皆都温良谦恭。洛嘎(山南)和日喀则的农民握着零钱,显得拘谨。安多和康的牧人最令人心疼,穿着厚厚的羊皮袍,拿着哈达和最好的酥油,头微微地抵在前面那个人的背上;每个人都相同的姿势,一个倾身挨着一个,温顺地、缓慢地靠近着佛,就像草原上,夕阳西下,羊儿归圈,牧人会将它们的犄角相交,挨着挤奶……牧人与牛羊朝夕相处,胜似亲人,彼此间其实无比相似,这是我的发现,似乎从未有谁看出人与动物之间如此亲密地相似。
在祖拉康,我认识许多古修啦。最早结识古修尼玛次仁啦也有十七年了。我和他的一张合影,我从拉萨带到了北京,此刻就放在身后的书架上。记得是93年拍的,有点褪色了,看上去都那么年轻,甚至显得稚嫩,我为此写过几行诗的:
"大昭寺的金顶之侧
当她和喇嘛尼玛次仁
把一座宫殿作为背景
一阵微风
使绛红色的袈裟
掠过她的脸庞
落在她的心上……"
我还写过他的故事,就在那本让我的命运发生转折的禁书《西藏笔记》里面,是我自认平生写得最好的文章。然而,迄今令我深觉歉意的是,我写的虽是真的故事却不应写真的人名……我结识的还有古修普布啦、古修阿旺曲扎啦、古修边巴桑珠啦、古修丹增啦、古修次仁啦、古修巴桑啦、古修项项啦……还有许多认得但叫不上名字的古修,看见他们我从来都觉得无比亲切。有的还俗了,那个长相俊美的古修,眼看着他从幼僧长成了青年僧人,然后消失了,问了才知一个从北京来旅游的加姆(汉族女人)钟情上他,而他竟然就跟着去了北京,但不知何故,不久又返回拉萨,却再也不能返回寺院。有的去了印度从此不归,听说后来辗转到瑞士,记得他曾问我要书,我说你又不认得汉文,给你做什么?他说我要让认识汉文的朋友念给我听。
这些年,祖拉康有许多新入寺的僧人,有的脾气不太好,逮到在佛殿里偷钱的人就拳打脚踢。老的僧人陆陆续续去世了,其中就有我在做西藏文革的调查和写作时,采访的那位曾被囚禁七年、劳动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祖拉康的老喇嘛,他对我讲了许多已然远去却留下创痕的往事,在洒满阳光的僧舍,他陷入催人神伤的回忆:
"……祖拉康在文革时候一个出家人也没有,那些佛殿都变成猪圈了,像土几拉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佛殿)这些佛殿都成了猪圈。楼上住着军人。楼下我们现在举办法会的地方,供放古汝仁波切塑像的地方,是他们的厨房。祖拉康成了招待所,叫做三所,房间都设在佛殿里,听说是拉萨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后来搬到市政府旁边去了,人们都叫它招待玛波,意思是红色招待所,在如今的日光宾馆前面。……有了两派时,先是'大联指'住在寺院里,后来又是'造总'住在寺院里,还发生过武斗,在大昭寺里面打死过不少人。……祖拉康的一楼,据说只有觉衮顿拉康(释迦牟尼佛殿)还在,土莫拉康(松赞干布法王殿)还在,其余的都没了。觉衮顿拉康里面的几个佛像是过去的。但觉仁波切身上和脸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装饰也都没了。所幸的是,觉仁波切头上的华盖是纯金做的,但因为被香火熏得很黑,没人认得出是纯金,所以就没被拿走。后来被住在那里的拉萨市政协放在办公室里,在祖拉康正式对外开放时重新送回,在这之前刷洗过,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这才知道这是纯金做的。……在觉康上面的金顶那里,曾经盖过一个厕所。在护法班丹拉姆那里用木板隔了男女两个厕所,那是招待所的厕所,班丹拉姆的塑像早就搬出去给砸了。"
"……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经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祖拉康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还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排队一晚上,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祖拉康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可怜啊,那么多的博巴,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进过祖拉康,没见过觉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佛,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禅喇嘛回到拉萨,在祖拉康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
感谢这位已经踏上轮回之路的老僧,他是祖拉康无常之变的见证人。
我常常自封是祖拉康的编外人员,因为去的次数太多,自然会有许多不寻常的际遇。有一次,去晚了,在侧门外遇见许多神情激动的博巴,簇拥着两个袈裟褴褛的云游僧,或献哈达或恭敬地给钱。而两人粗糙的脸上,那块在额头中央兀然凸起的结疤扑满尘土,谁都知道,这是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终于抵达拉萨的虔信者的标志;更令人瞩目的是,他俩高高地举着一根奇异的手指(我忘记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大拇指还是食指了),那手指不但乌黑而且显然已残,只有短短一截。我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一种沉浸在宗教中的气氛,至今记得的是被洁白的哈达簇拥的那两人淡定的神情,与周遭表情各异的人们形成强烈对比,后来得知,他俩来自康地娘戎(新龙),发愿要在觉康燃指供佛,为此用布条缠绕手指,磕了一年多的等身长头才到目的地,而后将裹着布条的手指浸透酥油,用觉仁波切塑像前供奉的酥油灯火点燃之并高高举起,向着觉仁波切庄严地念诵佛经,直至早已坏死的手指像燃尽的灯芯。此情此景震惊了正在朝拜的信众,这是久远的传说中才有的苦行,象征着最为彻底的虔诚,于是人人都为某种古老的却又永恒的精神感动着,似乎被带回了两千多年前的佛陀之邦,但尼玛次仁啦说,从佛教三乘而言,藏传佛教属金刚乘,应该是不赞成自残肉身来修佛这种苦行的。不过,如此深奥的要义不是如我所能理解的,深深地吸引我并难以忘怀的是其中蕴含着一种罕有的牺牲之美。
这种事,真的是如今这个世间少有,多少年也难遇,似乎过于地超现实了,所以更经常地,会遇到这样的事,这才是经常发生的现实。比如去年洛萨之前的上午,我去冲赛康市场买了插在切玛(象征五谷丰登的彩色木盒,左右两格盛满糌粑和青稞)上的孜珠(酥油花),这是母亲给我的任务,她知道我会把孜珠送到祖拉康祈福。那是两支很好看的孜珠,五颜六色的酥油被洛嘎艺人的巧手捏出了吉祥结、妙莲、宝伞、右旋海螺、金轮、胜利幢、宝瓶、双鱼等等。拉萨冬日的阳光仍然很热烈,我有点担心孜珠会融化,匆匆穿过此起彼伏地磕着长头的朝圣者,径直进了觉康,绕着觉仁波切转了一圈,算是获得宝贵加持。当时我瞥见庭院内有个瘦削的年轻人在卖唐卡,但我来不及多看他一眼。洛萨之后的一天,有足够的时间坐在节庆时才拿出来垂挂的美丽布幡环绕的祖拉康,几个认识的古修悄悄告诉我那个年轻人的故事。竟然就在昨天上午,他被警察抓走。听说他是安多藏人,卖的是以锦缎和卷轴仿唐卡装饰的达赖喇嘛法像,尺寸不小,做工精致,照片也洗印得好,售价150元。听说在哲蚌寺和色拉寺卖100元。许多僧人都跑来买,许多俗人也来买,但有的人实在太穷,他干脆不要钱。他还卖刻好的CD,内容是达赖喇嘛在2006年举办时轮金刚灌顶法会的开示。古修们为他担心,暗中叮咛他不要这么莽撞,祖拉康里多的是乔装信徒或游客的便衣,他却无所畏惧的样子,反过来用安多话叮咛古修们要小心。他们说他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乡野藏人,阳光,坦荡,有礼貌。但他一定是被人告密了,因为那些警察突然涌入,直奔他而去,当时他还抱着一摞唐卡。他一下子就被带走了。他就这么来无踪去无影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家乡何处,谁也不知道他的生死,只知道他是个安多,年轻的安多。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西藏故事,却隐含着暴雨将至的迹象或者说讯息。例如去年的洛萨初二,广场上出现了崭新的藏袍上镶着虎豹之皮的一家人:壮年的父母和一个女孩,据说他们从阿里来拉萨过节,要去住在帕廓的熟人家做客,但因堂而皇之地穿豹皮虎衣招摇过市,令转经磕头的博巴们为之不满,斥责他们不听从尊者达赖喇嘛关于不要再穿豹皮虎衣的劝告,这家人气恼得反唇相讥,结果就打起来了,一些年轻人用石子投掷不说,还追撵起来,直至抱头而逃的这家人被气势汹汹的警察解救。初四那天,广场上又出现了藏袍上镶有虎豹之皮的一对男女,走过来走过去,有意招惹看他们不顺眼的博巴,于是冲突再起,但出乎意外的是,这对男女从怀里掏出了枪,原来是警察装扮;周围也忽然冒出好些拿枪拿手铐者,就这一次行动,抓走十多个冲动又懵然不觉的博巴。祖拉康的古修们看在眼里,不禁暗骂那些诱使事件发生的便衣都是一群流氓。对了,那些便衣也都是博巴。
强权者的应对之术,其实就是十分流氓的,例如给祖拉康以及其他寺院,下发过这样一份文件,其标题是"关于回答有关敏感问题的口径",其中列举了外媒记者可能会向僧人问到的一些问题,以及所规定的标准答案,如外媒记者问到对尊者达赖喇嘛的感情,要回答"从宗教上,以前是信奉的,但自59年以来,他始终从事西藏独立、分裂祖国的活动,令我们很失望,已经与我们的根本利益不一样了";问到是否希望尊者达赖喇嘛回来,要回答"只要他放弃分裂祖国、西藏独立的立场,我们僧人也欢迎他回到祖国、回到西藏";问到关于小班禅和其它几个灵童,要回答"小班禅现在北京高级佛学院学习,每年回西藏一次。其他几个我们不知道情况,关于达赖认定的,我们也不知道情况";问到是否希望噶玛巴回来,要回答"他与我们不是一个教派,我们不太清楚。当然如果说他与从前一样心向祖国,我们也希望他回来"等等。一口一个"我们",这个政府竟连博巴要说什么话、说怎样的话也一概代言了。如果连真话都不敢说、不能说,这个社会还会是"发展、稳定的最好时期"吗?拉萨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这样感叹:"在今天,在西藏,做一个僧人太难了!"
所以,任何让外界讶然的变化都不是突然的,而且还是深藏玄机的。就像如今人人皆知的"3·14事件",在刚刚披露于世之时,中国的那些官媒用一种很意外、很气愤的语气,一开头就从3月14日这天说起,给外界制造的印象是,三月以来,在图博各地接踵发生的系列反抗事件始于这天。换句话说,中国企图给世界讲的故事是:3月14日,少数博巴突然发疯了。却根本不提,一字不提在3月14日之前,拉萨都发生了什么。在这里,我不打算罗列从3月10日起,在拉萨每日都有怎样的变故,因为那些变故全都记录在我当时写的大事记里。从3月10日起,我虽远在北京,却可以听到软禁在寺院中的我的古修友人的低声陈述,不过几天后再也听不到,因为通讯信息全被屏蔽。记得13日夜里9点多,我坐在开往通州方向的地铁里,内心的哀伤如某种预感,让我在手机上给自己留下至今仍保存的这段话:"--充满讽刺的是,今日图博,宗教与民族意识的觉醒是空前的,再也压不住的,当这些当权者宣称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如果最好,何须群情激愤?!如果群情激愤,怎可能是最好?僧人们手无寸铁,而武警拿着枪,当局放风说武警受伤,根本不足以信,不过尚未开枪,比较59年和89年,已多少进步。当局顾忌的是奥运,因为2月在热贡就有骇人的大抓捕,当地官员推卸责任,制造有组织有预谋的神话,实在老套,反倒会制造更大麻烦。如今这个博弈当中,僧侣百姓要与时俱进,无论如何非暴力,以中间道路的立场,仿内地民众的抗议,散步而不是游行,因为游行要申请;联合而不是单挑,因为法不责众;坚持而不是泄气,惟有坚持才会胜利!"
然而第二天,一切变了。或者说,西藏本身,无论对外对内,就此已变。甚而至于,不亚于1959年的那种天翻地覆之变。但若要以睿智的眼光、敏锐的判断、丰富的学识,详加分析和评述,尚为时过早,至少如我无力充任这样的工作。在我写作此书的此刻,距离三月之变已过半载,回忆中,从早到晚枯坐电脑跟前的我,似乎进入的是一个失魂的状态,而魂已远去,魂已归去,我的魂属于从未如此贴近的雪域三土。
记得3月27日的晚上,我坐在电脑跟前,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几分钟的视频,禁不住哀哀地哭泣了。那些僧人们,祖拉康的三十多个古修们,他们是否知道那一刻,不但会出现在许多国家的电视上,还会出现在遮天盖地的网络上?不说别的,就在Youtube上,只要搜索Jokhang(大昭寺),前十页至少有十多个视频,拍摄于那个时刻。他们应该知道的。他们应该早就接到通知,那个上午,将有二十多个外媒记者,在3月10日之后,首次来到已被关闭整整十七天的祖拉康。各自都做好了准备:当局指定了一些惟命是从的博巴去演戏--"那些朝拜的人,都是干部假装的,都是骗人的……",这是他们在那一刻,说出的真相;显然他们有备而发,可是这么做,会付出怎样不可测的代价,他们不会想不到。结果,原本打算展示西藏有多么幸福与自由的独角戏,一下子穿帮了,露馅了,因为他们--祖拉康的古修们--参与了!他们冲出来,围着记者们,悲切地喊道:"不,我们没有自由!达赖喇嘛是无辜的……"至于去看戏的记者们,终于看到了最具有新闻效应的惊人一幕,被当局操控的拉萨之行,转瞬间,使操控者原形毕露。据说那惊人的一幕,大概持续了十五分钟。我清楚地记得,就在当晚,我从网络上看到了其中短短的几分钟,"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阿赫玛托娃诗句)难以言述。
是的,这一幕在当晚就出现在网络上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所见所闻是鲜见的,突兀的,甚为惊讶的;但对于我来说,我熟悉的是祖拉康内,那些在文革之后修复的彩色壁画,以及被酥油灯火熏染的斑驳门扇,更熟悉的是那些僧人的面容,几乎每一个我都见过,有几个还跟我说过话,说的什么我记不得了;有几个的僧舍我去过,窗户前摆着盛开的花,屋里有电视和电脑,说真的,祖拉康的僧众都有着比较不错的物质生活;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是很小就跟着年长的僧人生活在寺院里,通常都是亲戚,到了当局允许的年龄就穿上了袈裟;有的是这几年新招收的,当局给祖拉康规定的编制好像是一百二十名,有还俗、有逃亡就有替补,一直都是百多名。我多么熟悉他们啊,我为之惊讶和震撼。果然,许多人都为之惊讶和震撼,毕竟在著名的品牌似的大昭寺为僧不同于其他寺院,如同在机关单位有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也算是在一种体制之内,因此,那些僧人,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出于勇气与信念,更是被逼无奈。
当晚出现在媒体上的,还有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白玛赤林,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生气地说,这些僧人在记者面前说的都是不实之词,目的就是要颠倒是非,误导国家舆论。又过了两周,那个向巴平措主席絮絮叨叨地,给第二批记者们讲了一个"喇嘛还没有起床"的传奇故事:
"记者走了以后,来了十几个国家的外交官,那天我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提出来一定要见这些人,希望到大昭寺去,我表示同意,我说明天去,日程原来没有安排,但是你们可以去。第二天就去了,我们跟他们讲,这三十个喇嘛都可以见。但是去的比较早,又是不开放的日子,喇嘛还没有起来,叫了半天,喇嘛没有出来。后来我跟他们讲,不要紧,以后你们记者再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这些人,我们绝不会因为他们跟记者反映了什么意见,就加罪于他,就处理他,不会的,我们是法治国家。当然,如果发现他们有其它的罪行,那是另外的问题。我想,你们在座的以后有机会到西藏去的时候,仍然可以见这些人。因此,这方面绝不存在什么处罚的问题、被抓的问题。你问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是在大昭寺。如果他们没有打砸抢烧的违法犯罪行为,他们依然会长期在大昭寺里。"
5月16日,祖拉康在关闭整整两个月零六天之后,恢复对信众和游客开放。
6月3日,在一批港澳台记者去祖拉康的时候,当局安排记者们见了三十位僧人中的一个名叫罗杰的僧人(这好像是第一次出现那一刻的僧人的名字),但这次,他说的话却大相径庭。据报道,罗杰表示当时听信外界谣言,后来才知并不真实,感到后悔。报道还说,他在被采访时,情绪一度激动,不时低头……看到这样的文字,真是心如刀割。
而8月20日,这个星期三的上午,穿过军人与枪,我急切地走进充满秘密的祖拉康。多少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游子回家,急切地,走进祖拉康。而这次,我更想知道他们--那些在3月27日,向外媒记者说出真相的僧人--怎么样了。
曾经多少次,每次走进祖拉康都有时光倒流的感觉,而且遇见的僧人们总是淡淡地向我点头、微笑,就像是我昨天才离开今天又来朝佛。然而这次却全然迥异。大门右侧,几位负责给游客售票的僧人如往常一样坐在那里,恰是我认识多年的僧人,个个叫得出名字。惊讶布满他们的面孔,我压抑着激动和不安,只能互道"德波应北(还好吧?)",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说个没完。但接下来的回忆,对我来说很难、很难,因为我一直在流泪。三月以来的血与火,不停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泪流不止……
向着神情似乎凝重的觉仁波切深深地顶礼三次,额头触碰到坚硬、冰凉的地面隐约有声;朝拜的人们拥挤着,与他们挨肩接踵,由左向右,可以把额头格外亲近地触碰到觉仁波切跏趺而坐的身体:佩戴着奇珍异宝、围裹着金色丝绸、散发着沉郁梵香的觉仁波切,跟前堆满了哈达和钱币,也堆满了我们的泪水。是的,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其中一个僧人的。他就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不是规尼啦(管香火的僧人),我知道。他是突然跑进来的;他站在规尼啦的旁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向觉仁波切祈祷,可是,可是他的眼睛却看着我。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认出了他,但我能跟他说什么呢?祖拉康里面,四处布满的摄像头正在监控,人群里也有假扮信徒的索巴(特务)正在监视,防不胜防啊。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就那么看着我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很近地看着他,我忍不住问"德波应北",他含着泪水点头;我忍不住说"图吉且,图吉且(谢谢)",已泪流满面,只得低头离开。无论如何,见到他还在祖拉康,这已足矣。一个认识多年的僧人走过来,冒险提醒我:"阿佳,在这里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什么……"。
接着在祖拉康二楼,又遇到另一个僧人。他也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的周围还有几个年轻的僧人,一定也都出现在那一刻。他轻轻地朝我笑着,但那样的笑容,如同恐惧在发抖,宁愿不要看到。我说不出话来,不禁掩面而去。摄像头在哪?索巴在哪?无论如何,见到他们目前还在祖拉康,似乎无恙,这已足矣。秋后算账的时间尚未降临,野兽的脚步还在门外徘徊,大难临头之前,已经不顾一切地呐喊了,呼告了,就让我们苟且偷生、苟延残喘吧。
(未完待续)
2008年9月,北京
首发于民主中国
http://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f/200904/20090420075047.shtml
读这些文字忍不住泪水, 有多少人看到了会流泪 ,我相信会很多。一直想说,希望藏族的年轻人们能够将自己民族的文化很好的继承下去,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这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回复删除岗拉
昨天在西藏卫视难得的看到了奉皇卫视吴小利和张庆黎的QA节目。
回复删除其中一段吴小利感动有点泪眼汪汪的样子...原因是张的父母先后离开他而去,他没在他们身前,而是坚守在这里...他母亲只是告诉他:...要听党的话...
他还说我这个办公室位置很特别...推开窗就可以看见布达拉宫...
哎!他们说了很多...无非就是希望把大家也象吴小利那样感动有点泪眼汪汪的样子...
可惜啊!真正能打动人内心深处的东西那会是这些精致体面灯光下的东西呢!
看到那些感到很伤心,很伤心,但我看出来他们的勇敢,很敬佩,希望所有的藏人拿出勇气来,保护民族的语言,民族的文化,风俗习惯。
回复删除看不见的西藏,面临沉没的藏族,被消极中隔离着三藏,tibet=西藏中划分界线,无知的无数博巴沉迷于眼前的金子而相残的无知,像条狗被任使唤,一步一步推向悬崖的文化灭绝,我何去何从,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雪域,被一次次屠杀人才资源垄断经济而当成垃圾推成玛尼石山的藏族大学生,我痛苦着,我盼望着,我祈祷着
回复删除看不见的西藏,面临沉没的雪域,被隔离中消灭,无声无息, tibet=西藏的划分界线中离去\死去,金子眼前扮演烂狗的情景想起当日抗日的汉奸,任人使唤,一步一步推向悬崖的文化灭绝,一次次屠杀人才资源而垄断经济,当成烂石堆成玛尼石山的藏族大学生,谁曾想过,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雪域,我痛苦着,我盼望着,我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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