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1日星期六

2016年我们出版的书、译著及电子书


王力雄:


《权民一体论:递进自组织社会》,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16年11月。

唯色:

《乐土背后》,台湾时报文化出版,2016年3月。


《杀劫:文革五十周年纪念新版》,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16年5月。


波兰文版:《西藏火凤凰》,2016年12月。

(附:纽约时报中文网长篇连载访谈: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一)(二)(三)
纽约时报: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ibet: A Photographic Record

电子书:

王力雄、唯色作品數位化計畫(台湾大块文化制作)
http://myshare.url.com.tw/show/1188847


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

唯色:一个有关承诺的故事

达赖喇嘛与德国摄影师York Hovest。

一个有关承诺的故事


/唯色

两个月前,两个去欧洲旅行的北京友人,从德国带回一本摄影集送给我。并在扉页上这样写道:“亲爱的阿佳(藏语姐姐),在徕卡总部看到这本摄影集,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送到你的面前。多么希望有一天,你能在有尊者的拉萨,自由快乐地生活!”

这本名为《Hundert Tage Tibet》(百日图伯特)的摄影集,2014年国家地理杂志出版,收录上百张照片。拍摄者是德国摄影师York Hovest。实际上今年初,我从网上读到过这位摄影师去西藏拍照片的故事,这不是一个平常的旅行图像记录,而是一个有关承诺的动人故事。我当时还从Google上搜索了不少他拍摄的照片,大致了解了他的生平及这个故事。原来York Hovest本是时尚摄影师,整日拍摄的都是美人和风尚。20116月,33岁的他在法兰克福第一次见到尊者,并担任了三天的摄影师。是缘分也是注定,他突然生起一个特别的愿望,为此做出一个大胆的承诺:他要去尊者达赖喇嘛的故土拍照片。他在给尊者的信里写道:“我不想只是说说而已,我想把TIBET带给你。我要走遍TIBET,为你捕捉这片土地与人民的美和苦难。”

说到做到。2012年和2013年, York Hovest用了一百多天,在TIBET的许多地方,徒步、骑摩托车或租车行,总计五千四百多公里,拍摄了九千多张照片和十多个小时的视频。除了带去专业的摄影设备,他还冒险使用了一个隐蔽的相机。

他去了被雪覆盖的神山冈仁波齐,去了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下面的村庄与寺院,去了纳木措、雍布拉康等等许多地方。当珠穆朗玛沐浴在美丽的月光下,York Hovest站在这座世界最高的山峰前已挨冻了半个多小时。“我做到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生中最好的照片。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必须等待这一刻,最后的压力消失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而在拉萨,他想去拍摄尧西达孜,那是尊者达赖喇嘛的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家,可是房子成了废墟,入口处被锁住,且贴着禁止入内的标志。还有一次,他的“进藏批准函”被中国士兵当着他的面撕碎,“出去!”士兵用手指着边界的方向。

2014年,国家地理杂志出版了他的摄影集,很精美,也沉甸甸的。他于是立即动身去达兰萨拉,将这本摄影集献给了八十岁的尊者达赖喇嘛。当尊者笑呵呵地翻开每一页,看着照片上久违了半个多世纪的TIBET,一次又一次地紧握York Hovest的手,并说:“你真的表现出了很大的承诺和决心。”是的,这位年轻的德国摄影师,用行动实现了他对尊者的诺言。

据介绍,York Hovest在第一次见到尊者之前,刚读完了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写的《Sieben Jahre in Tibet》(西藏七年),这是我知道的第二个因为这本书而来西藏的德国人。另一位是曾经当过德国总理的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他在中国的邓小平时代,即19877月访问拉萨,为的是实现他在年少时因《西藏七年》而产生的梦想。


哈勒是奥地利登山运动员,1944年至1951年在西藏生活过,还曾教过少年达赖喇嘛学英文。他的这本名著于1952年出版,随后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包括中国译本和台湾译本。我读过两个中文译本,台湾译本如实翻译,但中国译本有删减和篡改。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

 

2016年12月6日星期二

唯色:暴雨将至……

拉萨喜德林寺废墟前的孩子。(唯色拍摄)


暴雨将至……[1]

文/唯色
摘西红柿的僧侣。年轻的许下静默戒的僧侣。在和平的时候,他可以两年不说一句话,然而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一位许下静默戒的僧侣正在摘取已经成熟的红西红柿。他微笑着,显然满足于这样平静的僧侣生活。他是真正热爱这种生活的僧侣,所以他许下哑愿。
暴雨将至。那最先扑来咬他一口的是只蚊蝇,但紧接着是谁,不但要咬他,还要逼他破戒,还要当他的面,杀死他救助的那个异族女孩?
连正在成长中的孩子们也在玩战争的游戏。不过,请相信那经历过太多的老修士说的这句话绝不寻常:“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夜深了。修道院的祷告结束了。流星划过幽深的长空。星空下,身披长袍的僧侣们影影绰绰地走过起伏的山岗。——多么地似曾相识啊。我的意思是,这分明是与我的家乡图伯特(西藏)相似的景致。轻轻回响的音乐,有着浓郁的巴尔干地区的风格,为什么这样忧伤?


萨美娜。那个阿尔巴尼亚族女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不说话的塞尔维亚族的年轻僧侣。这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却印在了他的心中。女孩子惊惶失措,脸上有伤痕,就像是正被追杀的小动物,乞求着保护。无言的僧侣走入黑夜,摘下几个红西红柿,带回藏匿着女孩的小屋。
枪。皮靴。杀气腾腾的脸。出现在东正教修道院的日常仪式上。平日里,这些持枪者也会百般恭敬,因为这里是一个民族信仰的归属之地。但这时候,他们大喊大叫,疑心重重,气愤填膺。只有那半疯半傻的人才会慌乱地去亲吻神父的手。
他们四处搜寻着女孩子。因为那女孩的缘故,他们中的一个人死了,而那个人原本是他们的骄傲。那个人,离乡多年,相机不离手,成为著名的摄影师。可他从伦敦返回故里不久就死了。为了帮助差点被同族亲戚奸污的异族女孩出逃,他承受了来自亲人的子弹。
“我们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别。转过另一边面颊吧。”
“不!我们已转过!”
于是那半疯半傻的人马上就变了。在狂笑中,在疯狂地扫射中,一只匍匐在修道院房顶上的猫,被打得血肉横飞。


“主,我虽走过深夜的荫谷,我无惧邪恶,因你与我同在。”许下静默戒的僧侣就要开口说话了。他还能再沉默下去吗?在刺耳的枪声中,他的沉默已多余。
我们本来习惯了听不见他的声音。这位许下哑愿的僧侣,他的声音在这部电影里应该是不存在的。除了时时浮现在他原本脱尘的脸上那脱尘的笑。他的声音,其实很迟才响起。当他不得不开口,他的声音是那样地突兀和陌生,让我们觉得刺耳。而且,这声音有些粗糙,有些生硬,甚至有些苍老,似乎不应该是从这么年轻的僧侣的喉管中发出的。
正如我们只习惯看他穿修道者的长袍,而不习惯他换上俗人衣裳的样子。
深夜的修道院多么美丽啊,如果没有杀手和枪声。年迈的神父只能将两个年轻的孩子一起驱逐门外。将两年不说话却不得不开口的男孩子——他已经没有做修士的资格了——和伤痕累累的女孩子驱逐门外,因为修道院是不能收留女子的,更因为这个异族异教的女子一旦被寻获,会给修道院带来灭顶灾难。那么。那么就让似乎自由了的孩子们在星空下出逃吧。
半疯半傻的杀手在激烈的音乐中扭动身体。而后昏睡在地。在睡梦中,他还喃喃地念叨着“猫,猫”。——为什么?不是已被他枪杀了吗?
星辰明亮。圆月运行。大地苍痍满布。渐渐天色晴朗。渐渐烈日灼身。


暴雨将至的时候正是烈日灼身的时候。两个以为可以奔向自由——而这自由的象征是男孩子的叔叔,正是那位已被同族亲戚一枪毙命的摄影师,他们却不知——的年轻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愤怒地拉开。那是女孩子的亲人,不是男孩子的族人。早已成为仇敌的两个民族是两个不可调和的阵营。于是,女孩子被她的阿尔巴尼亚族爷爷狠劲的耳光打肿了脸,而当她不顾一切地追赶被推开、被驱逐的男孩时,一串串吐着火焰的子弹从亲生哥哥端着的枪膛里喷射出来!
音乐。巴尔干的音乐。最清晰可闻的是巴尔干的一种风笛轻轻回响。忧伤极了。催人泪下。
“嘘,别说话。”这是不是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想说却无力说出的话?看哪,她所有的力气只能将颤抖的手指贴在嘴上,让异族异教的男孩子悲痛欲绝地明白,——这时候,嘘,别说话。原来她死到临头,还惦记着男孩子的安全。
她年轻的脸贴着大地。她年轻的胸口冒着鲜血。她年轻的手垂落下来。已经到了这时候,她还能再说什么吗?——嘘,别说话!而他,刚刚打破了静默戒的僧侣,也只能守在爱上不及一日就死去的恋人身边,欲哭无泪,欲诉无语!而远处,似乎雷声阵阵,暴雨将至……


伦敦。新闻图片社。那里有着从动乱的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仇恨的照片。杀戮的照片。饥饿的照片。疾病的照片。这个世界上竟然发生着这么多的灾难!但安妮这位资产阶级女士对此漫不经心,因为她的内心正经受着个人情感在选择上的煎熬。
一段突然插入的歌曲,唱道:“……家不过是哽塞在喉管中的情绪。”
亚历山大。获得普利策奖的摄影师。刚从内战激烈的波斯尼亚返回。他精疲力竭,良心不安,因为他处在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用镜头抓住了生命被夺走的瞬间,却像是让手中的相机也充当了武器。
在安妮的爱欲怀抱中他无法得到慰藉,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回家。“我的骨头也思乡得痛起来,”他说。那多年不归的马其顿啊,是他梦想中的最后一个和平家园。
“和平是例外,不是常规。”倒是安妮一语道出了未卜先知似的预言。
“要有立场。”亚历山大说完这句话,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在一个灯光温暖的餐馆,已有身孕的安妮与不再有爱情的丈夫晚餐,要将分手的决定相告。周遭有天真的孩子和相恋的青年如食甘怡,也有失心疯的男子与服务生一言不合即暴怒,却无人注意到他再次返回餐馆时多了一把枪,在狂叫中,在疯狂地扫射中,无辜无关的男男女女被打得血肉横飞。
幸存的安妮从血泊中寻见只剩下了半边脸的丈夫,全身颤抖的她只会说出一个词:脸。

大街上。伦敦的时髦少女也正听着马其顿乡下的枪手听着的流行舞曲。伦敦的墙上涂抹着马其顿修道院老神父说的这句话:“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暴雨将至。雨在马其顿下,也在伦敦下。雨水倾泻在世界各地,像流不完的泪水。这么多的雨水啊,想要冲没的是什么?
就像是在那两个族群为邻的地方,曾有过许多年的相濡以沫,如今两边都有那么多拿枪的男人!连成长中的小男孩都端着枪,都在玩着,不,在进行着战争的游戏。而女人们只有哭泣。当她们失去长辈、失去爱人、失去手足、失去儿女的时候,她们只有哭倒在地。
暴雨将至。却不只是这里暴雨将至。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他们和他们有这样的命运。枪声中,“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2]

“鸟儿吱吱叫着,飞越漆黑的长空,人们沉默无言,我等到血都痛了!”

注释:
1】电影《Before the Rai》,中译《暴雨将至》,又名《山雨欲来》,马其顿/英国/法国于1994年合拍。导演:米柯•曼彻夫斯基,马其顿人。
2】引自《雪域境外流亡记》(台湾慧炬出版社,[美]约翰.F.艾夫唐著)第75页达赖喇嘛语。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